她心里装着盛不下的欢悦之情,格外有劲地走完公社到四十八顷村之间的十多里路程,凯旋似地归来了。
“娘,大,我回来咧!”
离着家门还有一里地远,陈秀丽就扯开嗓门儿,叫的是大和娘,听到的却是全村子的人们。
大正坐在院门口灰堆旁的榆木疙瘩上,抽烟儿,生闷气儿。
瞅见闺女进门,白了她一眼,抬屁股就走时了院子。
“你在公社胡吣啥呀,怎么啥大就吣啥呀,真是丢人脸咧!”
娘说着,从屋里出来,腰上围着围裙,瞪了闺女一眼,去房后抱柴草去了。
“大咧,娘咧,我怎么了呀,我也没怎么呀,你们是不是又听别人说啥咧!”
陈秀丽的嘴巴子挺硬,心里是虚的,心里的热乎劲儿马上就没了,掉进冰窟窿了。
“那个二狗子就是个一般人,那个马驹子就是一个二流子,可你说他们啥咧,还说他们如何跟你一起抓阶级敌人,这不是胡编这是啥咧!你可把费先生一家子人给糟净苦了,他可是你的老师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是一个多厚道的人哟,可你却把他说成啥了,说他家有电台,还说是你们几个给抓到的,这不是瞎编嘛,这不是胡造嘛,我咋不知道呀……你耍积极!你逞能!你把你大也糟净糟净!你简直是……”
陈秀丽的大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动,就想骂人了。
在公社大礼堂的讲台上,陈秀丽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和小伙伴们如何与阴险的“臭老九”作斗争的事迹时,公社自办的有线入户喇叭,准确无误地把她的每一句话,高兴时的笑声,难受时的哭声,一声咳嗽,都传遍整个公社的每一户农家了。
当大的和当娘的坐在院子里,刚开始时还能听得进去,到后来越来越刺耳了,越来越扎心了,干脆把喇叭线给拽断了。
“太丢人了,这都说的是啥呀,丢人了!”
当大的气得真跺脚,可别人家的喇叭还在响着。
“大呀,娘呀,那都是他们写的,让我背的,我就是照着稿子说的,他们说是这是为了阶级斗争的需要,你们别太死心眼儿了呀!”
陈秀丽从大和娘的言语间,明白了。
她现时置身于自家的小院,面对着自己的大和亲娘,回想起在公社的“讲用”发言,似乎觉察到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丢了大的脸子,伤了娘的脸子。
她有点儿后悔了,又不想示弱。
“那咱们也不能胡说呀,也不能瞎编呀!”
“说了就说了,编了就编了,也收不回了,爱咋地就咋地吧,有公社给我撑腰,谁敢把我咋样呀!”
“你也不想想,快三十岁了,你积极得想当公社革委会主任吗?你在广播里胡吣,唾沫星儿要淹死人咧!”
“你把说谎当成饭吃了吧,你让我这个当娘的可怎么出门哟,你咋那么不要脸呀,在把丢人的事儿当成喝凉水了!”
娘抱着柴草进了屋,比大的话说得更难听。
“大呀,娘呀,你们不帮自家的闺女,帮别人说话,你们还是我的亲大和亲娘吗?呜呜呜……”
陈秀丽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四面围攻,趴在炕上号啕起来。
“号吧,号吧,我还没死,死了也就省心了,唉!”
大朝着趴在炕上大哭的女儿翻了一阵子白眼,走出院子,又坐到灰堆旁的那个榆木疙瘩上,低着头,抽起烟儿来。
他早就准备了一肚子难听话,准备和闺女闹上一场了,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这样的闺女不要也罢,有这样的闺女,让祖先都跟着脸红呀。
“你们嫌乎我在家吃闲饭了……我这就走……呜呜呜……”
陈秀丽哭得好伤心。
她一甩手走出门去了。
“走就别回来,走吧!”
“你上哪儿呀,别走远了,早点儿回来呀!”
与大相比,娘的心还是软了些的,她一见女儿走出门去,追了出去。
“走就都走,瞅瞅你养的这个好闺女吧,唉!”
坐在灰堆旁的榆木疙瘩上抽烟儿的老汉,看到闺女跑了,老婆子也追出去了,火气更大了,把那根尺把长的烟袋杆儿磕在身后的土院墙上,“当当”直响。
“这些个死脑筋呀,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那些什么老理儿,老理儿就是死理儿,真是的!”
陈秀丽一边疾走着,一边在心里埋怨起大和娘来,头都不想回了,一直朝前走,啥时候碰南墙啥时候再说吧。
大和娘的话,怎么与公社领导讲的话大不一样呀。
她在公社多光荣,多风光,多让人眼热儿哟。
可回到家里,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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