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十分温暖,从树梢的缝隙射进来,似空中挂满了金色的带子,又在地上投下许多圆点。四外林深幽曲,空洞的山野更加静寂,除了悦耳动听的鸟鸣,再无一丝声音。龙飞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师兄温和慈爱的目光,武林豪客恶毒的面孔,黄昏的恶战,风高月黑的飞逃……他好似作了一场恶梦,至今还未醒来;他又似乎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含着笑,闭上眼睛。这个小娇,身世同自己一样凄惨可怜,但他聪明机智,镇定勇敢,重情重义,调皮时像一个小姑娘,可有时又正经得像一个大人。看他在许岭那恶人面前多么镇定无畏,自己恐怕也不如他。想着想着,眼前似又出现了他明亮的眼睛,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耳边似又响起清脆的笑声。他觉得全身心都被一种温情、一种纯洁的友谊温暖着,他睡着了,他笑了。
太阳在西天留下如血的晚霞后,不情愿的隐去身影,晚风轻轻吹着,满山黄叶簌簌地落着。龙飞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小娇已经回来,点起一架篝火,正在烤着一只野兔,飘出诱人的香味。龙飞一跃而起,喜道:“你回来了,这野味真香啊。”小娇微微一笑道:“你这人真是贵人,有口福,我一年也很少见到野味,你一来,我就逮到一只野兔。”龙飞嘿嘿一笑,蹲在旁边看他烤着,闻着香味听小娇讲进城的经过和打听来的消息。原来昨天城里和城外的两次激战,已传遍了代州城,人们都在悄悄谈论着烈天教主的救世军又回来了,还说烈天教主手下有一个少年号称“飞龙”,十分厉害。说到着,小娇一笑道:“想不到贤弟在百姓心目中还是个了不起的小英雄。”龙飞不理会这些,追问:“有我师兄的消息吗?”小娇黯然道:“沈师兄确实死了。因为今天一早有几个百姓在城外小山坡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报告给官府,那人衣着面貌都和沈师兄相符。”尽管龙飞已知师兄凶多吉少,闻言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伏地号啕大哭。小娇轻轻抚着他的头,细声安慰着。
龙飞猛地立起问道:“那么知道凶手是谁吗?难道不是官府的人?尸体怎么到了城外?”小娇道:“我也很奇怪,后来从一个大嫂口里得到一点消息,她丈夫是监牢里的杂役,他说昨夜有一个人,是监牢里的狱卒,姓单,把沈师兄劫出城去杀死了,又回来劫走了你,被官兵追赶,下落不明。”龙飞吃了一惊:“什么?这怎么可能?他杀了我师兄,却救了我。”小娇又道:“还有一件事很奇怪,官府天亮到那个小山坡收尸检验时,那尸体却不见了。”龙飞怪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姓单的狱卒和官府不是一伙的吗?”小娇道:“不是一伙的,现在官府正在悬赏捉拿他,在街上贴了画像,还有你的呢。”龙飞呆呆地站在那,这些奇怪的是把他搞糊涂了,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姓单的是什么人,他和师兄有什么深仇大恨,杀了他却救了我。”小娇道:“这个姓单的是个神秘的关键人物,他知道一切真相,但官府也正在抓他,恐怕我们很难找到他。如果官府先找到他,就不会有人来为我们解谜。”龙飞猛地一拍脑袋,道:“我差点忘了,昨天那人救我出来,又引开追兵,他约我三天后到刘安镇见面。你认识刘安镇吗?”小娇道:“刘安镇,我认得,翻过北面的山梁,就快到了。”他沉思了一下道:“不过我想着可能是圈套。他杀了沈师兄,又准备杀你,可是有人追来,所以先放了你,再约你三天见面。”龙飞道:“这你就错了,那姓单的能杀了我师兄,武功一定很高,要杀我还不容易。”小娇一怔,随即道:“也许他有什么事情要问你?比如烈天旗的下落。”龙飞道:“对呀,这行单的肯定也是冲着烈天旗来的。好深沉的心机,我几乎上当。可是,他如果是一武功高手,为何只是个小狱卒?”这个问题两个人都回答不了。小娇道:“总会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的,现在,先开饭。”小娇从火上取下烤熟的兔子,撕下两条兔腿,递给龙飞一只,自己拿了一只。龙飞默默沉思,哪里吃得下去。
天边的红霞早已隐退,黑夜像帷帐,慢慢罩向大地。小娇打破沉默:“你打算怎么办?”龙飞抬起头,道:“明天我就去赴约会。”小娇道:“那会很危险的。”龙飞道:“只有这样才能弄清真相,为师兄报仇,在危险我也要去。”小娇轻声道:“那我呢?”龙飞看他一眼,道:“只要我能活着回来,就来找你,带你一同回塞外,去找我师娘。她一定很喜欢你的,那时我们就一起练武,我还要请你骑马、吃烤羊腿、喝奶酪。”小娇听了点点头,脸上现出向往和幸福的神情,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龙飞,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激动光芒。
静静的夜气中忽地传来夜鸟的叫声。龙飞忽道:“不好,有人来了。”急忙扑灭篝火。小娇凝神细听,果真听到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声音近了,听清有人喊道:“就是这里,刚才还有火光,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又一人喊:“四处搜搜。”龙飞小娇听了,急忙躲到一边的树丛中。一会儿,走来七八个汉子,都是村民打扮,其中一个喊道:“这是什么香,啊,这有烤肉。”几个人一起狂奔过来,一个汉子抢先抓起兔肉就往嘴里送,被后来的劈手抓过去,用力过大,掉在地上,一个汉子扑到地上,不管沾了炭灰,捧住便啃。另几人也扑到地上撕抢。龙飞和小娇惊愕地看着,龙飞心中一阵心酸。片刻,那一点兔肉就被他们抢吃光了,几个人一起坐在地上,呼呼喘气。忽又一人站起,吸着鼻子向龙飞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原来龙飞小娇手中还捏着两条兔腿,发出诱人的香气。其他几个汉子也奔了过来。龙飞一拉小娇便跑,小娇大喊:“我要找他们赔。”不小心被一块突出的树根绊倒。这时那几个汉子赶到,抢走他们的兔腿,咯吱咯吱吞噬起来。龙飞拉起小娇欲跑,小娇挣脱他的手,大喊:“你们讲不讲理,赔我的兔肉。”一个黑瘦汉子大笑起来,道:“赔你兔肉?你自己到我肚子里找去吧。老子还要吃你呢。”舔着嘴唇,双眼瞪出绿光,扑了过来。小娇惊恐后退,龙飞一个箭步挡在小娇前面,大喊:“谁敢动。”另有一个汉子怪叫:“对呀,怎么没想起吃这两个小孩呢?去年我在朔县吃过小孩肉,可香可嫩了。”龙飞小娇听了,不禁毛骨悚然,转身就跑。这群在灾年里被饥饿折磨的野性狂发的饥民,已经丧失了人性。他们像多日无食的野兽,忽然发现肥美的羔羊一样,黑瘦子抢先抱起了小娇,哈哈怪笑着向外狂奔,小娇惊叫一声:“龙哥救我。”便昏了过去。龙飞不及抢救,便被两个汉子揪住肩膀,龙飞虽有武艺,但抵挡不住这群野性狂发的饿汉,被抓胳臂抱腿摁在地上,一个汉子怪叫着:“打死他,放到火上烤着吃。”龙飞拼命踢打,但无济于事,不禁长叹一声:“没想到我龙飞竟丧命于此。师兄,我不能为你报仇了,师娘,我不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小娇,我不能救你了。我好恨哪。”
在这危急关头,忽听一人大喝:“畜牲,滚开。”龙飞觉得身上轻了许多,睁眼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身着黑色劲装的大汉,臂力惊人,正把一个个饿汉从自己身上抓起掷出。那些饿汉已经发狂,如何肯舍得这些美食,又一齐扑了上来,双眼射出绿光,伸出魔鬼般的手。黑衣大汉微叹一声,从腰间抽出一对判官笔,身形晃动,眨眼之间,几个饿汉已被他点中穴道,摔倒在地。龙飞暗暗佩服那人的点穴功夫,黑夜之中认穴奇准,定睛仔细端详那人,只见他手持双笔,冷冷地站在那里,如一座铁塔,高大的身躯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影,夜风吹起他的玄色衣襟。龙飞认出他是“笔中圣手”纪天罡,昨天曾围攻沈青,在公堂上还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不禁怒火中烧。
纪天罡冷冷地发话了:“小子,如今你还想跑吗?乖乖随我回去吧。”龙飞双眼喷出怒火,蓦地站了起来,双掌一错,一掌在前,一掌在后,迅捷拍出。纪天罡哼了一声,身形微闪,不知使了什么手法,一笔封住龙飞双掌,另一笔抵在龙飞咽喉。龙飞自知不敌,想到小娇即将被恶人吞食,不禁悲从中来,落下眼泪。纪天罡咦了一声,撤开双笔,冷笑道:“想不到沈大师兄如此英雄,他的师弟却是贪生怕死之辈。”龙飞大怒:“我天龙门下,只有站着的英雄,没有跪着的软骨头。”纪天罡道:“这就奇了,那你怎么落泪了?”龙飞哼了一声:“我是痛惜我的结义兄弟,由于我不能去救他,即将落入恶人的腹中。”纪天罡惊道:“果有此事,莫非是你脱身诡计?”龙飞道:“若无此事,我龙飞定遭雷劈。”纪天罡问了方向,起动身形,如飞而去,龙飞也追了过来。片刻,纪天罡又奔了回来,见了龙飞道:“你倒不趁机逃跑。”龙飞不屑地说:“丢下朋友不管,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纪天罡说道:“别着急,我已抓到那个黑瘦子,他说你的朋友已被别人就走了。”龙飞道:“我的朋友既已无事,我现在就和你回城。”纪天罡微微一笑道:“我改主意了,我决定放你走。”龙飞一喜,随即平静下来,道:“我不信,你骗我,你放了我,回去怎么交差?”忽一指纪天罡身后惊道:“那有人。”
纪天罡猛回头,果然看到一个黑影晃动,向远处跑去,纪天罡喝声:“谁,哪里走?”几个起落赶上前去,定睛一看,惊道:“原来是你。”那人稳住身形,大刀一横,桀桀怪笑道:“不错,是我,我早就看出你心怀不轨,私通反贼,今日被我撞见,还不束手就擒,随我进城,或可免你一死。”这人正是金百岁,他那日被沈青打伤,心中愤恨,几次想泄私愤,残害沈青,都被纪天罡拦阻,心中生疑,晚间偶见纪天罡私自出城,便跟踪而来。纪天罡闻言冷冷一笑:“姓金的,今天你可失算了,胆敢跟踪在下,那就放不得你了,拿命来吧。”金百岁哈哈一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咱们兵刃上见吧。看刀。”照准纪天罡兜头就砍,刀光如水,刀风如潮。纪天罡手中判官笔仅长尺余,哪能和他相碰,只能四方游走,寻隙反攻。金百岁得势之后更加卖力砍杀,力大刀沉,招数也更狠辣,纪天罡游走于刀光之中,险象环生,但奇的是,金百岁再狠辣的刀术,纪天罡都能从容化解。龙飞一旁观战,心中惊疑不定,他怀疑而人是在做戏,博取自己的信任,以探听烈天旗的情况。但见二人斗得实在凶狠,心中难以判断,忽生一术,转身欲走,心想看你们二人还不露出真相。龙飞掠出几步,便听纪天罡一声怒啸,心中不禁冷笑,驻足转身望去。却见纪天罡双笔一抖,如魔法一般,幻出无数笔影,四处翻飞,笔笔罩向金百岁重穴死穴。金百岁苦斗数十合后,竟未沾到纪天罡一丝衣角,知道走眼,遇上劲敌了。原来这些草莽豪杰来自四海,齐聚一人之下,并不知彼此虚实,金百岁平时见纪天罡一幅谦谦君子之态,不免心中轻视,今日猛省人家是深藏不露,不禁后悔自己大意,独自涉险。而且他恶斗一场,被沈青击伤之处又隐隐作痛,不由他不慌张了手脚,拖刀便走。纪天罡早已算定他的退路,赶上一步,笔落处,金百岁手腕一麻,钢刀落地。随后太阳穴猛遭一击,昏昏倒地。纪天罡扭头瞥见龙飞形状,复举笔砸下,金百岁脑壳崩裂,死于当场。
纪天罡由反攻到得手,快如闪电,干净利落,只看的龙飞目瞪口呆。纪天罡微微一笑道:“龙少侠,你该相信我了吧。”龙飞如梦方醒,跪下叩谢救命大恩。纪天罡看出他心中尚有疑团,便道:“我本来就耻向官府献媚,早有弃官归隐之心,但一直犹豫不定,是前天沈大师兄的一番慷慨陈词,是我顿下决心。我敬二位是英雄好汉,本想搭救,但自忖武功低微,恐成不了事,因此一念之差,竟致你二人被擒。后来想伺机搭救,不料事生不测,你师兄竟暴死荒郊,使我痛悔不已,这才发誓一定要救你逃走。”原来白天时纪天罡已看出小娇之计,便劝走许岭,到了晚间才偷出城来寻找龙飞。龙飞闻言大喜:“这么说,救我出牢的是纪前辈了,多谢前辈薄云高义,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定当重报。”哪知纪天罡频频摇头,道:“龙少侠,救你出牢的不是我,我一直奇怪你怎么出的牢,而且能活到现在。”龙飞一听不禁呆住了,他原以为救自己出牢的是姓单的狱卒,那么杀害师兄的凶手就另有一人,但风闻是这狱卒杀了师兄,他百思不解的是凶手为何下此毒手,又为何放了他,现在以为救自己出牢的是纪天罡,以上问题就可得到圆满解释,疑凶仍是狱卒,但又听说纪天罡并没有救自己出牢,龙飞仍是坠入那个迷阵中,不禁喊道:“到底是谁救的我,杀害我师兄的又是谁?”纪天罡叹道:“连我都想不到沈大侠如此英雄竟死在一个狱卒之手,是牢头单洪元劫牢劫去你师兄,后来杀死在荒郊,我们在城外一处山坡发现了沈大侠的遗体,但不久在官兵环伺之下,遗体竟不翼而飞,令人不解。据我估计,救你出牢的仍是这狱卒单洪元,我只奇怪他为什么不杀你,还放了你。你把那晚发生的事详细讲一遍。”龙飞只好从头说起,说到最后那人与龙飞三天后刘安镇之约,纪天罡拊掌说道:“我明白了。我说这恶贼不可能放过你,这刘安镇之约便可看出此贼险恶用心。”龙飞不解问道:“那他为何当时不杀我,却费如此周折。”纪天罡微微一笑:“龙少侠还不明白,你心中藏着的秘密,武林中谁不想得到。”龙飞明白了,但他想起那人温和而坚定的话语,怎么也不能相信他就是杀害师兄的凶手,他呆想了半天才说:“依前辈之见,这刘安镇之约是去还是不去?”纪天罡坚定地说:“去。不管他是敌是友,我们都要去,但不能这样去。”
第二天午后,刘安镇。刘安镇不大也不小,得名很是有趣,汉淮南王刘安得道升天,家中鸡犬吃了剩余的仙药也一起升天,人们听说后都来寻药,但一无所获,只有一个做客于此的山西人,偶得半盏残酒,味道醇厚芳香,惊为仙酒,不忍马上喝下,连夜赶回家乡,闭门研究酒中成分,加以酿制,不料没造成仙酒,却诞生了名酒“刘安春”。村因酒命名,后渐繁华,而成今日之镇,更兼地处要道,酒香远飘,造就此地客旅如云,现在虽天下饥荒,但缙绅豪富不绝如缕,“悦来客栈”中正是生意兴隆,热闹非凡。楼下角落有两个头顶斗笠的人,帽沿压低,桌上杯盘交错,貌似沉迷酒中,但不时向门口射去焦急的目光。他们就是赴约的纪天罡和龙飞。他们在此等了几个时辰,却未见一个可疑之人,听着人们谈论代州城发生的奇案,不禁心中焦躁,唯恐被人看破行藏。忽有几人来到,入座后大叫“可怕”,旁人询问,答道:“镇外发生一起血案,有三个彪悍的武林中人,被人击碎了脑壳而死。”纪天罡向龙飞使个眼色,两人付账出了酒楼,牵了早已买好的坐骑出了镇。出镇不远,就见一大群人围观,二人挤过去一看,果如那汉子所述,地上三人死状甚惨,而且三人相貌仿佛,可能是亲兄弟。纪天罡神色一变,拉了龙飞便走。到僻静处,纪天罡说:“我认识这三个人,他们是黑道成名已久的‘太岳四魔’四兄弟中的三个,另有大魔武功最好,可能已经逃走了。这四魔武功极高,手段残忍,但从死状可看出,三人是被一人用同一种掌法击毙,可见此人更为厉害,我们决非对手。此地不祥,不可久留,你还是回塞外去吧。”二人上马北去。连行数日,已至边塞,也不见敌踪。纪天罡道:“此去你师门不远,我就不送了,这些银子带上,一路保重。”龙飞经此大变,长了阅历,他本对纪天罡存有一点戒心,但至此时纪天罡只字未提烈天教之事,龙飞顿消疑虑,跪地谢恩,见他眼中满是苍凉,不禁问他何去。纪天罡慨叹:“我已厌倦江湖争斗,准备回江南老家,娶妻生子,传我纪氏一脉香烟,老来能享天伦之乐,就心满意足了。”龙飞为之黯然,纪天罡叹息了一回道:“不必悲伤,如若有缘,你我还有见面之机,时候不早了,你快上路吧。”龙飞跪下施了大礼,才转身上马,与纪天罡挥泪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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