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宗万历二十年深秋的一天下午,直隶通州,阵阵秋风,卷尘旋叶,游走山中。一中年人挑担仓皇窜行其间,面白体弱,双目朦胧,自叹命薄:想我石三郎真正落魄,值此寒秋还要入山采木。只因家中老母倚门望归,虽日色苍茫,山路崎岖,仍踉跄而行。忽然一阵怪风凛冽而至。那人惊惶倒地,徐徐睁目视之,但见草地上一鹰一狐纠缠搏斗。那鹰目似闪电,爪似金钩,折冲起跃,倏然生威,神骏已极。那狐仓皇闪避,毛血飘零,忽然窜入石三郎担下,双目盈泪,凄惶不已,哀哀而鸣。石三郎起初吃惊,继而感叹:我尚无人扶持,你竟投奔求救于我,有何用处?但念在你如此信任我,身世又类似我,且仗微躯贱力搏上一搏。于是挺身从担中抽出砍竹刀,与鹰相对。神鹰在石三郎头顶盘旋数周,寒风过耳,忽迅猛击下,石三郎挥刀猛斫,却被鹰爪打落。石三郎暗叹命苦,闭目待毙,只是想起老母无人照顾,不觉泪下。那鹰忽然惊飞。石三郎不知何故,抬头看时,那鹰绕空盘旋,声彻霄宇,片刻窜入云端不见踪影。石三郎正在纳闷,那狐狸从担下钻出,向石三郎拜了几拜,转身钻入草丛。
石三郎擦掉冷汗,回想刚才一幕,恍然如梦,定定心神,眼见红日西沉,急忙回家。老母盼望已久,见儿回来,转忧为喜。石三郎奉上食物,食毕又侍侯老母睡下。暗想今天耽误了时间,但今天不工作,明天就要挨饿,于是来到院中,坐在明月之下,削竹为器,编竹为筐。此人名叫石自然,河北滦州石佛口人,排行第三,二兄早亡,迫于生计,携母投亲来到直隶通州。不巧亲戚他往,已无回家之资,遂流落于此。虽然家贫却事母极孝。靠编些木器活为生。每天清晨挑着木器竹筐,从齐化门入城,沿街叫卖,卖完就回,习以为常。
一天遍行街巷,生意清淡,眼看天将中午,肚中饥饿,便买了一个炊饼,坐在树下吃了起来。忽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从石三郎面前走来走去,还不时打量石三郎,欲言又止,似欲有言。石三郎便邀他同坐,分饼而食。那人吃完,开口说道:“我是关中人,名叫王璞,来京已三年了,无资还乡。今日得见好人,真是幸运得很。”便问石三郎家世,所操何业,讲个不停。石三郎担心货物卖不出去,站起来想走,王璞牵住衣角不让,石三郎不悦道:“我母亲年纪大了,家里又十分贫穷,每天就靠我卖点木器活吃饭。您就算为我好,却使我在这里只顾清谈而误了生计,那我母亲就要挨饿了。”王璞叹道:“你真是孝子啊。这样吧,我还有几文铜钱,就买下这些木器了,能不能到你家借宿一宿?”石三郎十分欢喜,便邀他同行回家,引老母相见,王璞执礼甚恭,。石三郎欢喜无限,出白酒脱栗而食,相谈甚欢。王璞说:“石兄往来街市,见解必高,。请教一事,如果有万两资金,在此地做贸易,经营什么最好?”石三郎沉吟道:“只有木材店最好。每年漕运运来的木材,价格便宜,出手又快,利润可增数倍。”王璞大喜,说道:“石兄明天哪里也不要去,我要送银子到你家,由你经营木材,得利均分,亏了算我的。”石三郎又惊又喜:“这样大的生意,小弟不敢,也无福消受。”王璞道:“我看石兄面相福泽深厚,正要依仗石兄福气大发财源,石兄不要推辞。难道不愿让老母过得更好些?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石三郎半信半疑,勉强答应。王璞走后,石三郎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你身居贫穷,却妄想一朝富贵,鬼神都要嘲笑你了。刚才我观察那人容貌不像富家翁,况且挟带重资,又怎么肯和你这肩挑贸易的共事呢?你若相信这些无稽之言,荒废一天的工作,人们将会怎样看你?”石三郎说:“生而为人,为什么偏我穷愁至此,不能不搏。我已答应了他,不可失信。况且囊中还有一天的口粮,院中还有客人没带走的木器。”
第二天,石三郎坐屋中静侯,自朝至暮,客踪杳然。眼见夕阳在墙渐渐隐退,光线渐渐暗淡,石三郎的心情由早晨的充满希望,中午的热望如火,至此暗淡无光。老母吃饭收拾已毕,催他早睡,石三郎黯然无语,上床假寐。忽听门外马嘶人喧,叩门甚急。石三郎欢喜雀跃,急忙下床开门。只见王璞衣冠鲜丽,两个仆人担箱搭箧,登堂拜母,假装与石三郎为两姨昆弟,十年不相见,以掩人耳目。几天后,在闹市中买一店面,装饰一新,阖家搬入,广招人手,开业贸易,辛苦经营,不几年积金十余万。
一天两人闲坐对饮,王璞忽举杯对石三郎说:“石兄,现在你已经富贵,我二人也要分别了。”石三郎吃惊道:“王兄何出此言?”王璞说:“如今实话实说,我乃是关中之狐,久居深山练神服气五百年了,立志奖善惩恶,助造化之所不及,行走齐鲁燕赵之间,又百有余年。经我败亡和拯救的人不知有多少。前年偶然经行此地,为神鹰所窘,多亏你拯救了我。”石三郎惊讶道:“王兄道行极深,何故为鹰所困?我又怎能救你?”王璞道:“此乃造化之数,不可易也。石兄至孝,天地钦佩,神不敢欺,故鹰不敢加害。我此来一为报恩,二为助善,使天下人知孝之大义。现在功行已满,将入深山密林,不再行走尘世。我五官四肢与人无大差别,只有一条尾巴,缀于股后,难以化去,才导致为鹰袭击。明天中午,请你为我斩下它。”石三郎泫然出涕说:“我没有你怎能有今天?正想与兄共享富贵,白头为友,诗酒至老,不想今日竟要永别,让我怎能忍受离别伤痛。况且受德不报,反加白刃,以残兄长肢体,就算对您有好处,我怎忍心下手呢。”二人相对落泪,于是盟誓结为兄弟,石三郎改名为王森。第二天,王璞引王森至卧室,解衣露尾,递过钢刀,说:“此尾大有益处,斩下后藏在洁室,假如有意外灾祸,焚香默祝,用火炙烧断处,我于千里之外,可为君解难祝福。希望终世守之,不要丢失。但切不可有伤天理,否则我亦难保。”王森涕泪交下,不能仰视,王璞再三催促:“今日乃吉时,时过再无良机,明日大祸至矣。”王森才左手执袖掩面,右手举刀一挥,狐尾落地,王璞倏然无踪。王森嚎啕哀号,若丧考妣,用白绫裹狐尾,藏在宝匣内。第二日果有数鹰盘旋空中,未几而灭。
王森乃重返家乡直隶滦州,专设一室供奉狐尾,每逢初一十五设供,果逃脱几次大灾祸。名声渐渐远播,远近乡亲均来供奉。狐尾有异香,闻此香者,心即迷惑,妄有所见,多归附王森。王森见香火钱盛,比往来贸易,省力而更倍利,乃倡行闻香教,俗称白莲教,叫人纳钱取福。几年后势力渐大。蔓延畿辅、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地,家资巨万。万历四十年,朝廷以白莲教倡乱罪逮捕王森下狱,五年后王森死于狱中。逮捕之前几日,狐尾忽于家中失踪。
王森遗资百万,有子三人:王好礼、王好义、王好贤,大徒弟名叫徐鸿儒,奉王好贤为教主,继续传教。这时天下大乱,灾荒不断,民不聊生。徐鸿儒相貌奇伟,碧眼环睛,朱面长髯,素有大志,广结天下豪客,欲借闻香教资金实力反叛朝廷。鸿儒传教,或充医卜,或充贸易,遍历乡村,走街串巷,亲去传徒,宣称入此教者,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文钱,可走遍天下,今生纳福,来生富贵。因那时时局动荡,百姓深信不疑,穷民、商贩、道士、和尚、尼姑、被革生员,纷纷入教,数年间,徒众二百万人。鸿儒以飞筹竹签向各地所属派系传递消息,一日可数千里,十分便捷。更有许多豪杰异士加入教会,如景州于宏志、艾山刘永明、汾州李普胜。
鸿儒一日巡游汾州,遇土盗拦截,索要财物。土盗凶悍,转眼伤了几名百姓,鸿儒上前喝道:“身为武林中人,习武强身,不思为民谋利,反而兵戈相加,满足一己贪欲,愧也不愧,羞也不羞。”土盗恼羞成怒,掣兵刃杀来,鸿儒闪展腾挪,不加还手,依旧苦心相劝。早惹恼路过的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潇洒俊朗,女的娇娆妩媚,却是武功非凡,两柄长剑,如飞霜掣电,打得土盗屁滚尿流,狼狈欲窜,被男子喝住,令其跪在鸿儒面前讨饶。鸿儒教训一番,众土盗决心悔改向善,追随鸿儒。鸿儒又与年轻夫妇交谈,二人竟是李普胜手下得力助手,柯俊良和梅玉影,得知鸿儒前来,特奉李普胜之命前来迎接。鸿儒赞道:“真俊杰也,他日必有大作为,光大我教。”
不久熹宗登基,朝廷大权操纵在宦官魏忠贤之手,他们迫害忠良,残杀无辜,滥设饷税,剥削百姓。百姓不堪压迫,人逃地荒,使得千里荒山,寂无人烟,满目荆榛,瓦砾四野。鸿儒见时机成熟,与众人约定八月望日,共同起义。不料走漏消息,官兵搜捕教民,鸿儒乃于当年五月在郓州起义。王好贤在深州响应,景州于宏志兴起棒槌会,刘永明号安民王,李普胜号烈天教,其余四大金刚、二十八宿并起。鸿儒连陷郓、滕、绎等县,自称“中兴福烈帝”,建元“大乘兴圣元年”,拥兵四十万,阻绝运河,夺获粮船,放粮济民。京师震动。朝廷派巡抚赵彦、都司杨国盛、廖栋、杨肇基等围剿义军,于宏志阵亡,安民王被擒。鸿儒屡战屡败,最后退守邹县,明军筑长垣以围,凡三月,城中粮尽,鸿儒见民饥困,乃令人捆绑自己出降,说:“罪止我一人,死止我一人,存我千万民众。”
官军押解鸿儒京师献俘,行至山险林密之处,忽然喊杀四起,从山上冲下一群武林义士,个个武功高强,尤其为首的二人更是奋勇当先,所向披靡,正是武林侠侣柯俊良梅玉英夫妇。渐渐冲至囚车面前,柯俊良遥向鸿儒高喊:“大师兄,我们救你来了。”巡抚赵彦亲自护送,早有准备,一声令下,将众义士团团围住,但招架不住这群武林高手,如砍瓜切菜一般,转眼杀至眼前。赵彦慌了,掣剑架在鸿儒颈上,喝道:“再向前一步,就割了他的人头。”柯俊良戟指怒喝:“狗官,赶紧放人,不然,早晚灭你全家。”这时官军后援已到,架起强弓硬弩,霎时箭如雨下。那群武林义士虽武功高强,但遇见这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仍是吃了大亏,立时有几人死伤。鸿儒见己方损失惨重,虎目蕴泪,高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柯兄弟,不要管我,快撤。将来大业就由你们光大了。”柯梅等人虽奋力冲杀,再难近前。柯俊良见官军越来越多,知道救人无望,挥泪向鸿儒拜了几拜,率众离去。
十二月,徐鸿儒被押至京城,斩于市,临刑叹曰:“我与王好贤父子二人经营二十余年,徒属甚众,更迟数日,谁还能阻挡我的锋芒?”王好贤见鸿儒败,逃到蓟州,又挈家二十余人南走扬州,事露被擒杀。
时明熹宗天启二年也。
明朝承元末白莲教起义而起,至徐鸿儒以白莲教倡乱,并非偶然。查考明末政治,阉党擅政,天下动荡,百姓贫困不堪,穷极则去为盗,从此政散民流,哀鸿遍野,恰如积薪蕴火。后七年,果有李自成起于米脂,明朝竟因此灭亡,岂无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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