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临水的亭,不过些许时候,竟斑驳着无言的沧桑。几株新柳虽无人照拂倒也成了气候,正值夏日,碧绿如翠羽的叶勾连着盘绕在亭柱上的藤蔓,簇拥着坠下来,打着旋儿踞在堆叠的灰瓦上,无端地给这乏味的景致添上几抹风流。
墨流斜卧在亭中,苍白劲瘦的指扣着磨光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青石,清脆的交击声在烦闷的夏日也不惹人厌,却是颇为悦耳,自成曲章。
玄色的外袍逶迤在地上,似晕染在宣纸上的水墨烟迹,起伏的轮廓在阴影的勾勒下模糊难辨,总透着几分疏离。
他目光清冷,神情淡漠地注视着亭外妖异而繁盛的莲,自水中蔓延至天上,那一刹,天地好似被分割成阴阳两端,一端似霜似玉,一端如火如荼。
春生夏荣,秋收冬藏,但在燃卿看来,兴许是因为早年落下的旧伤,墨流在夏日里总是显得格外疲倦懈怠。
他托着青竹编制的茶盘,从掩映在枝桠掩映间的石径小道上绕出来,鞋底碾过草叶发出摩挲声响,轻柔得像夜半无人的碎语呢喃。即便如此,仍是惊动了正在沉思的墨流。
墨流站起身来,露出未着鞋袜的足,宽大的袍服下仿佛空无一物,不过短短三月,这位墨家的当代钜子,竟消磨得这般厉害。
山间的风在林间跳跃着,解开了叶与藤的结,又扬起柔韧的枝条,抽在纤细的藤蔓上。一场风波后,亭前满是断藤残叶,远远看过去,倒像是摔碎了的翠环玉圭,平白添上几缕无可奈何的凋敝衰败。
“师尊。”燃卿斟了一盏茶递给他。青碧的茶汤看似还若以往澄澈甘冽,墨流却是浅尝辄止,轻抿一口便又随手放在案几上,白瓷青花微微透射出温润的光华,幽雅的景致又将槐序的烦闷涤淡了几分。
“近日师尊夜中不得安眠,燃卿自专,往茶水中加了些许黄芩白芷,清热疏风,师尊可以多饮些。”眼见得墨流微微颔首,燃卿收拾好茶具退至一旁,沉稳的姿态竟让墨流多出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孔子有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地此时此刻,方才有至深的体悟。吾初春时节至此修养,恍然不觉之间,这便已是入夏了。”墨流看着燃卿,冷硬的神色褪去,整个人都似柔和了几分,燃卿惯常恪于理智,自己也不必做出以往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我们师徒的缘分,怕是快十六年了?”
“是,到了腊月,燃卿拜入师尊门下,便整十六年了。”燃卿跪坐在案几边,看着湖中悠然自得的锦鲤相互追逐嬉戏,绯红的脊背像是二八少女唇上的胭脂,勾得人从心底感到一丝愉悦。
他还记得在他年幼时,家中砌有一方浅池,豢养着几尾花斑锦鲤,每当有人经过时,便躲藏于池底石缝中,颇有几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气派。只是小孩子玩性重,喜新鲜,没多久便失去了蹲守锦鲤的兴趣,而那段时光,却成为了那夜事变之后,他所剩下为数不多的珍贵回忆。
“师尊于燃卿恩同再造,燃卿永世不忘!”
墨流看着燃卿叩首而拜,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不忘恩,不忘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并不希望燃卿耽溺于仇恨固步自封,但墨流也明白,若不彻底拔出心中的块垒,也许燃卿将会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就如同他一样。
微微一叹,将那风姿绝世的身影从脑海中出去,他终于还是选择了结束这个话题。现今,他的精力更多的还是应该放在尚贤宫,如今中原群雄逐鹿,天下狼烟四起,有些人,怕是又不安分了。他在时且收敛一二,若是他不在了,整个墨家,会不会就此崩裂?或是坠入另一个可怖的深渊?
“尚贤宫那边,如何了?”
墨家十德,尚贤为其一。
尚贤宫是墨家枢要重地,存放着各种经著典章,钜子与墨家众位师者亦在此议事,若非钜子敕令,循例是三年一度。
墨学乃显学,墨家门徒数万,遍布中原,甫入墨家,墨者可自行选择任何一位师者追随,而墨家师者,无一不是智慧话术绝顶之人。
这些师者行走各方,或是隐隐于市,教化百姓;或是致力庙堂,弭平战祸。一旦选定一方,通常不会随意走动,由此观之,这尚贤宫议事的规矩,竟成了师者们彼此之间难得的见面机会。
除巡查各诸侯国墨家境况外,钜子通常于尚贤宫中坐镇,调度墨家事务,只是由于墨流早年旧伤,不适合久居于尚贤宫中,便另寻了他处修养,尚贤宫中自有师者轮番留守。
“一切如常,各位师者并无异动……只是……”墨流平静地看着他,燃卿缓缓吐出了最后几字,“中山国的师者,不语先生,日前……离世了。”
“消息……确认过了么?”
“是,听闻是心肺之疾,药石罔效而亡。”
“嗯。”墨流不咸不淡地轻应一声,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瞳仁中跃动着的火焰如残灯寂灭,眼底隐约的哀戚尚在燃卿来不及确认之时,便消逝无踪。
对于大多数墨者而言,不语先生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而对于墨流而言,不语先生对他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彼一年,钜子新丧,作为钜子首徒的墨流身负钜子遗命,理当接掌墨家。但那时,墨家上下对年轻的墨流颇为不满,力主让资历最深的不语先生接任钜子,而不语先生却悍然拒绝,甚至不惜为此远走中山。
“记得将今年新采的莲子收一枚至吾之木匣中。”依旧凉薄的口气,依旧淡然的声线,一切似乎与往昔没什么不同,但其中却压抑着可探知的深切疲惫。
那木匣常年放置在墨流的枕畔,无名之木雕成玲珑匣,描以金线,施以朱漆,在幽闭的暗室中散发着一股似腥味的甜香,闻来总使人发腻欲呕。其内满置月白莲子,一层层叠起来,再透过幽深的缝隙,已然数不清了。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人之常情。燃卿私以为,不语先生老病而亡,怕是怨不得师尊。”
“并不是什么怨不怨,道理不是这么说的,当初若非墨乱未止,他亦不至于远走中山。荆楚之地,祝融之虚,帝子长洲,仙家旧阙,若是于焉好生修养,也不至如此。”
墨流纤瘦的手在空中虚握一下,其上暗青色的经络如蛇一般盘绕蜿蜒着,似乎在放肆地舔舐惨白的皮肉,贪婪地摄取着这位墨家钜子的生气,那诡谲的场景刺得燃卿眼睛一阵生疼。半晌后,他终是有些惊慌地匆匆撇开了视线,心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仓惶与不安。
名士风度,卓尔不群,凭借傲骨撑起的脊梁挺拔笔直,全然不知下一刻是否会是另一个极端,昆仑山倾,天柱崩毁,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把自己逼到怎样的地步?于亲于疏,在不语先生逝世之时,他尚能不动声色,倘若逝世的人是墨流,他又该如何自处?
燃卿垂目,尖利的齿死死扣住苍白的嘴唇,再不言语。
“红尘风浪辗转得久了,人心修罗经历得多了,思绪会愈显澄明,但心也愈显冷硬,恍然之间,便已不自知身在人世或者无间,即是天真纯良的孩童看来亦与狰狞可怖的恶鬼无甚分别了。”
墨流凝视着那一片空翠的虚无,碧绿的湖水因风皱起,使他的倒影看起来格外扭曲:“我曾骗过无数的人,而你将来也会如此,这种将他人的性命甚至所有操控在手中的感觉太容易让人迷失,很多时候,我们更需要的是生而为人的自知。”
“木匣的含义你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墨流轻轻牵了牵唇角,“木匣承装莲子,就如同心承装罪业,木匣满了,心累了,人老了……”
墨流道:“师尊曾教我,‘所有人的父兄,所有人的亲子,你要一视同仁地不忍,更要一视同仁地舍得’。然而对于你而言,便是又有几分不同。”
墨流道:“我曾教你,‘人生如棋,对弈亦可入局,棋之一着,分生死,分胜负。经纬之间,黑白之道,棋子往来,斗智斗计斗心机。而棋子之上或雕琢或天生的纹路,于对弈者来看,却是不见分别’。这一点上,你从来不需吾提醒,但有一条你且记牢——”
谆谆教诲,字字肺腑。那若有实质的眼神掠过燃卿眉间,似鸿毛轻飘不着一物,又如泰山重逾千钧,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即便明珠蒙尘,仍是难掩璀璨光华。
“所有人的父兄,所有人的亲子,你要一视同仁地舍得,更要一视同仁地……不忍。”
纵然大爱无情,也要坚守内心的一点澄明。一着攘地千里,一着伏尸百万,棋局下的杀戮,是罪孽,是业火,烧焚的是灵魂,沉重的是心。而这份负担,自背上的一日开始,便永远可不可能除去。
“燃卿……谨记。”
再叩首,前尘恍然如梦,“谨记”二字,答在口中,应在心上。天道好轮回,谁种下的因,谁承受的果,终将在又一个轮回中,彻底清算。
其实他们都明白,有些事,一旦选择,就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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