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不负苦心人,丁健一昏昏沉沉饥肠辘辘地一直挨到上午八点四十,终于挂到了珍贵的王教授的专家号。拿到挂号单时,他激动万分的心情,简直不亚于当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立即拨通手机告知父母这一喜讯,让他们立即赶来就诊。
父母十万火急地打车赶来。下了车走进挂号大厅,还没有从对三十八元的出租车费的缅怀心情中走出,汹涌的就诊人群和尖锐的叫号声又让他们神经紧绷。一家三口在候诊区的椅子上坐下来,密切关注前方不断显示就诊号码的LED显示屏。看着父母眼巴巴盯着电子屏幕的样子,丁健一忽然感到他们都老了,老得好像重新变成柔弱无助、面对陌生世界手足无措的孩子。他有些心酸,但更多是感到肩上责任的沉重。不管愿不愿意,现在他成了这个家庭里顶天立地的主心骨和顶梁柱,要由他来抗御这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他们生活中的灾难了,他别无选择!
等了很长时间,电子屏幕上终于显示出他们的就诊号码,丁健一赶忙扶起他妈妈走进那间如同活佛法室般神秘莫测的诊室。名震神州的王教授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面貌清癯,不怒自威。丁妈妈落座,他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一下,问,哪里不舒服?丁爸爸顿时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取出在日照医院的就诊资料放到王教授面前,同时结结巴巴地配合着丁妈妈讲解起了病况。王教授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只听病人自己叙述。听了五分钟,他要求丁妈妈解开衣服,俯身探手进去按压腹部。丁健一和他爸爸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王教授把手取出来后,开始在面前的单子上刷刷写起字来,先做个CT……
这时丁爸爸插进去说,我们在日照医院刚刚做过的,喏,就在这里。
王教授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丁健一赶忙阻止爸爸试图在带来的就诊资料里翻找CT片子的举动,他尊重地对王教授说,好,您开好检验单,我们这就去做。
王教授说,等片子出来后,你们再拿着过来。
丁爸爸小心翼翼地问,王教授,您看这病要不要紧?
王教授依然是那种礼貌的克制容忍态度,那要等片子出来再说。
丁爸爸还要开口,丁健一拽拽他的衣角不让他再问。
出了诊室,丁健一对他爸爸说,爸,这是北京不是日照好不好,人家北京大医院的专家根本不会看地方医院的片子。还有,人家片子不出来什么都不会说的,你就是问了也是白问。我再跟你说一遍,这是北京不是咱们山东小地方,到北京办事你就不要老按小地方的规矩来!
丁爸爸听了默不作声。这让丁健一发过了火又后悔,觉得自己近来心气格外急躁。他提醒自己说,每临大事有静气,男人来世上一遭就是要担事就是要办事的,不要那么沉不住气!
整整一天,丁健一搀扶着病重的母亲,在陌生的医院里来回奔波。交费排队,检查排队,就诊排队,取药排队,放眼过去,哪里都是成排列阵的队伍,都是哀苦无告的面容。哪里都是焦灼与期待,绝望和希冀。验血验尿,B超CT,哪一项检查都是红红的票子进去,才能有白白的单子出来。才不过半天工夫,已经有一千多元的检验费被那个仿佛具有魔力的窗口无情地吞吸而入。其实,身患重疾固然不幸,但更令人肝肠寸断万念俱灰的却是无力支付的高额费用,那才是真正黑暗绝望的深渊。如果说丁健一以前还常常自怜是渺小卑微的北漂一员,可是现在看来,那些无助与辛酸又算得了什么呢?不是有哲人曾经说过,不经过长夜痛哭不足以语人生吗,他把这句话修改为,没有陪同身患绝症的亲人辗转求医不足以语人生!那种悲伤无奈而又挣扎不甘的煎熬,让你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生的沉重,什么又是生命的悲苦。
B超和CT的检验单都要第二天才能出来。好容易结束全部检验,丁妈妈已被折腾得浑身无力,她脸色苍白,发丝都被汗水沾润在了额头上。出了医院,丁健一挥手叫住出租车,丁妈妈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阻拦,看来确实已经精疲力竭了。丁健一把父母送回去,让妈妈先回房躺下,然后把他爸爸叫出去说,明天你们就不去了,你看好我妈,等我把检验结果取回来。
爸爸没有再说什么,默然点头接受他的安排。
第二天丁健一一早就赶到医院,他先来到CT室取上片子,然后来到王教授的诊疗室。当王教授展开片子对着窗外的光亮凝目注视时,丁健一感到自己的心脏怦然有声地剧跳起来。他再一次想起前几天排队时那个山东男人的话来了,到大地方看病就像见神仙一样,当时包括在他在内的人都被这句苦中作乐的戏谑给逗笑了。然而现在他体会到了那个看似朴拙的山东男人睿智的洞察力了—对于罹患重疾绝症的患者和他们的亲属来说,医生真像被赋予了排忧解难、起死回生法力的神祗一样,令人不由生出了肃然的敬畏乃至膜拜之情。王教授放下片子说,腹膜脂肪肉瘤,已经比较大了,必须尽快手术,你们抓紧时间考虑。
丁健一感到自己的手脚有些发麻的感觉。他竭力平定自己,首先问了一个所有肿瘤病人的亲属最关心的一个问题。王教授,我母亲的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这个现在还无法确定,要把切除下来的肿瘤组织做活检才能确定。
如果确定手术的话,是不是由您来主刀?
这个对于我本人来说,当然是可以的。王教授推推眼镜说,但现在病人很多,科室里到时怎么具体安排,现在还不能说准。你母亲的肿瘤已经到了快速生长期,越拖长得越大,你们要尽快决定。但我要告诉你,我们科里的手术已经预约到两个月以后了。
啊?!丁健一顿时愣住。两个月以后?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对,王教授点点头。我们这里全国各地的患者很多,手术和住院一直都很紧张,如果决定要在这里做的话,你们就要赶紧想办法好吧?
王教授拿起检验单,做出要结束谈话的姿态。丁健一知道这不能怪这些专家惜字如金,因为等在后面的患者实在太多!他抓紧最后时机问了一句,王教授,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手术比较成功的话,我母亲痊愈的概率有多大呢?
大概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忧切与哀恳打动了对方。王教授略一沉吟,这个目前还不好说,因为只是做了个CT,肿瘤组织内部结构和性质现在都还不清楚。根据我的经验,手术如果成功切除,再辅助后续治疗的话,存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丁健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拖着发软的腿脚走出诊室的。出了医院,他在挂号大厅前的花坛边坐下。脑子混沌而沉重,身体却像没有分量似的发飘。存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还是有的。据此推断,那就是这个概率并不是很大。况且,还要有成功施行手术和进行放化疗的后续治疗这个前提条件。一时间,丁健一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恐慌与悲伤深深浸润,像被扔到大海里无人的孤岛上,四顾茫茫,找不到任何慰藉与依靠。他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排解一下沉重焦忧的心绪。绝对不能让父母知道真实情况,也不能打给山东的亲戚,他们爱莫能助,只能白白跟着担惊受怕。艾东、谢言他们固然是好哥们,但他们都在上班,都在为生活艰苦打拼。再说,他们都在尽力帮助他,他不能总是那么自私,把他们当做情绪的垃圾桶。那么,能打的只有夏妍了,尽管他并不愿意让她也跟着担忧,但他的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忍不住拨通了夏妍的电话。
喂,健一。夏妍的音质总是那么清甜干净,听到她的声音,丁健一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
你在哪里?阿姨的病看得怎么样了,我正想明天过去看看他们呢。
我现在在医院。刚刚拿到检验结果,是腹膜脂肪肉瘤,大夫说要抓紧时间动手术切除。
啊?夏妍呆住了。那是大手术啊,会不会有风险?
风险肯定是有的。丁健一感到心里又乱起来。但大夫说已经到了快速生长期,必须尽快切除。
夏妍不知说什么好了。严格来说,他们其实都还是未经世事的大孩子,除了升学的竞争和初入社会的不适,并没有经过多少世事的历练,更不曾面对父母患病手术这样需要决断和担当的大事。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同时也感到,单纯说些安慰的话对于丁健一来说是空幻无用的,至于如何能够帮助到自己的男友,她更是茫然无着。
健一,你千万别太着急了,什么事总会有办法可想的,你可不要把自己急坏了啊。
我知道了。丁健一感到一丝安慰。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你好好上班吧,有什么事情我再跟你联系。
丁健一挂断电话。心里虽然好受了一点,但还是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不想马上站起来去担当起那些沉重的责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看到在脚下爬动的蚂蚁,他竟然对那些从来不曾注意过的渺小生灵产生了一丝羡慕。它们不用上班,不用艰苦谋生,不用承担那么多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它们是多么的优游自在啊!他这样想着,但立即就觉悟到自己的浅薄。你怎么知道在蚂蚁所置身的生物世界中,它们就一定比你要活得轻松?它们不也是天天在辛勤工作,一刻不停地搬运着超过自己身体数倍的庞大食物吗?它们不也同样承担着养家糊口生儿育女的生存重负吗?在危机莫测的生物世界中,它们说不定处境要比你险恶得多。不说那些天敌和企图抢掠食物的盗贼,甚至,人类无意中迈出的一步,就有可能造成它们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想到这里,丁健一深深叹了口气,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佛家的那句“众生皆苦”。
坐了半天功夫,丁健一觉得镇定一点了,他刚想起身,手机却突然响起。起初他以为是父母打来电话问询检验结果,取出手机一看,出乎意料的是,屏幕上跳动的竟然是齐总两个字。自从那次她送他笔记本电脑被他拒绝,齐总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丁健一曾以为她一定因为被拒而尴尬恼怒,将他的名字从手机联系名单上一删了之了呢。而近来忙碌奔波地陪妈妈看病,他无暇旁顾,也几乎把她给忘记了。丁健一不知道齐总这会儿为什么主动打来了电话,他估计也许是需要什么保健品了吧,就摁下接听键。
齐总,您好。
我刚才碰到你们陈经理了,听她说你最近一直在请假是吗?齐总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的风格,别无寒暄,上来就问,好似已经忘记了上次的尴尬。
对,最近在陪我妈看病。
你妈来北京看病了?什么病啊?齐总关切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不期然间丁健一的心头流过一阵暖意,他忍不住把近来就医经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包括他的忧虑,他的茫然,他的孤立无援和束手无策。
是这样啊。齐总微一沉吟。我倒是有一个朋友,听他以前说过有医院的关系,他挺神通广大的,要不然我先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那太好了!丁健一登时精神一振,北京秋日沉郁的天空都好像骤然明亮起来。那齐总就拜托您问一下吧。
不用那么客气。齐总的声音透出笑意。还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呢,那我就先问问,一有消息就马上给你打电话。
好好,谢谢您了齐总。放下电话,丁健一觉得心里安稳踏实了很多。他知道齐总结交的朋友非富即贵,应该不乏有能量和办法的人,不管怎么说总比他一个在北京一无根基二无人脉的穷小子有办法得多。他真没想到上次的事情之后,齐总仍会不计前嫌地关心和帮助自己。看来有了难事找自己的朋友和恋人,大家年龄阅历能力基本相当,只能起到一些排解宣泄的作用,而齐总就不一样了,办事能力且不说,中年人特有的沉稳气质先就让人心里踏实下来。
多亏这个振奋心怀的电话,最起码令丁健一暂时一洗愁怀,得以用一种自然轻松的神态告诉焦急等待的父母说,检验结果表明,腹部只是赘生出一些对机体并没有太大影响的纤维组织,但为了防止将来出现变异,所以要及早动手术把它们切除下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也许是两位老人太了解儿子不善撒谎作伪的秉性,看他那么信心满怀而神采奕奕的,父母信以为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但紧接着,他们又开始为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一系列繁琐事务担忧起来。丁健一赶忙说,他的一个“朋友”有医院里的关系,正在想办法联系住院手术的事宜。看到父母向他投来意外而有些“刮目相看”的目光,丁健一顿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父母眼里,他不再是个需要庇护的孩子了,他是“有办法”的儿子了呢!多亏齐总的这个及时雨电话,否则的话,丁健一想他是没有办法掩饰自己情绪的,即便可以编造天衣无缝的说辞,但细微的表情和语调一定骗不了向来明察秋毫的妈妈,他一定会像个演技拙劣的戏子那样当场穿帮。多谢齐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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