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刚一转身,风雪里出现两个人影,缓缓向着自己走来,不过下一秒,她知道自己看见的还是幻觉,因为她已经看清了那两个人是谁。
离开韩国没多久就被人刺杀的韩裴衣,已经解甲归田的韩王近卫统领陈子期。
“裴衣爷爷,等雪儿报了仇,就去找你和父王。”她下定决心,喃喃地说道。
一脸慈祥的老人停在她面前,抬起枯瘦的手指点在她的额间,道:“傻丫头,你裴衣爷爷不是在这么,你要去哪找?”
韩国国力在十六处诸侯国中亦处于中上,老韩王尚武,厉兵秣马,加上新韩王小心经营,国力一度达到顶峰。本可成为这次争龙之局的主角,却因韩王一意孤行,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不费一兵一卒攻下韩国。此乃李唐之威,亦真乃韩国之耻!
韩王妇人之仁,可韩国却不是一国妇人,也要让天下人知道韩国将士的骁勇善战,知道天下间还有一位算术无双,知道他们所嘲为懦夫治下之国究竟能敌唐军几兵几卒!
韩王狠不下那份心,有人狠得下!韩王做不到的事情,有人来做!
韩夜雪把老人的手抱在手心,惊喜道:“裴衣爷爷?您还活着?”
老人白须白发,面容憔悴,眼睛却仍有几分神光,闻言笑道:“我若不活着,只怕你这只小羔羊要像你那愚蠢的父亲一样被恶虎吃得骨头都不剩。”
若是别人这么骂她父王,韩夜雪一准跟他没完,可这人是她的裴衣爷爷,只好替她父王求情道:“爷爷,其实父王他一直对你很愧疚,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老人并不领情,哼了一声道:“对不起若是有用,这韩国王宫也不至于成了别人巡游用的行宫。”
更多的还是怒其不为,恨其不争。
“爷爷……”想到自己的父王,韩夜雪的心情不免有些低落。
老人自然瞧得出她的心思,抽出手拍了拍韩夜雪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只能安慰道:“爷爷不生你父王的气。”
“对了爷爷,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看他们守卫众多、戒备森严。”话没说完她就已想到差点被自己忘了的陈子期,于是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陈叔叔,在陈叔叔面前再森严的守卫也不算什么了。”
虽然身上罩了一件黑袍,仍然遮不住一身器宇轩昂,陈子期闻言笑道:“雪公主过誉了。”眼神里是对晚辈的疼爱与宽慰,他是近卫统领,又与韩王情同手足,说是看着韩夜雪长大也不为过。
老人看着一直当做孙女看待的韩夜雪,忽然笑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韩夜雪不知何意,“那雪儿该在哪?”
“临琊军,王琊大帐。”
这分明是父王曾问过她的事情,此刻被韩裴衣道出,韩夜雪有些羞涩更多的却是苦涩。
“可我已答应留在李懿身边。”
老人问道:“你是想杀李懿报仇?”
韩夜雪恨恨道:“不止是李懿,我还要杀了李彦。”
老人笑道:“嚯,志气还不小,这世上想杀李懿兄弟二人的人不止八百也不止一千,可他们兄弟还是活得好好的。”
韩夜雪有些气馁,她本就没有长久的打算,给自己打气道:“可我可以……”
老人打断她的话,语重心长道:“好了,我知道雪儿本事大,可这些事情还是交给我们来做吧。你父王糊涂脖子一抹走了,你若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让你母亲怎么办?”
韩夜雪激动道:“母后?您是说母后她还活着?”
一旁的陈子期解释道:“我本奉命护送王后回乡,得知都城已被唐军攻破,就转道去了伏凤山请临琊苏仪代为照看。这次回来除了看一看故国,听裴衣先生调遣,还有就是把雪公主也送去伏凤山。”
“雪儿现在心中只有仇恨,只怕没心情伺候王琊大将军,也没福分嫁给他了。”韩夜雪垂下头,谁会愿意娶一个亡国女子?谁会愿意娶一个时刻记挂着仇恨的女子?一个记挂着仇恨的女子又怎么能做一个好妻子?
老手用那双枯瘦的手捧起韩夜雪的脸,目光中满是长辈的喜欢和爱护,像是想多看她几眼。
嘴唇抖了抖,终于颤颤地开口道:“左瞧又瞧,还是我们家雪儿最美,谁要是瞧不上那是谁瞎了眼。放心,一切都有爷爷做主,到时候王琊说的话可不算数。”
此刻,韩裴衣也已不是那个指点江山志在天下算术无双的谋士,只是一个已逾耳顺之年心疼孙女的老人。
“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父王虽然走了,可你爷爷还在,一定非教训他不可……怎么,不相信爷爷?是爷爷老了,雪儿觉得爷爷没用了?”
“雪儿没有那么想……”
“听爷爷的话,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了。”
……
是夜,亡韩公主韩夜雪被秘密送往伏凤山。
同一个雪夜,逍遥侯李彦这两日心情不怎么好。
“是你逼死我父王!”
脑中还回放着这一幕,李彦当时就知道,自己再忘不掉那双仇恨的眼睛,忘不掉那满是泪痕的脸,忘不掉她娇弱无助的身影,也忘不掉这个人了。
只是这个人,现在成了他嫂子。
“我答应韩王照顾好你,只管说出你的意愿,我保证没人能强迫你。”
他把韩王之女韩夜雪带到李懿面前复命,李懿想纳她为妃,他当着李懿与手下文武的面向她如此承诺,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口答应下来。
李彦明白,她恨极了他,又怎么会听他的话呢。现在,他只能希望他的哥哥能善待她,能真的喜欢她,而不是仅仅占有她。这时候他才明白,人生在世,真的有许多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记住一个女子,身不由己地成了她的仇人,现在明明想做些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
李彦又想起那个被营中文武嘲为懦夫的韩王,求一个侵占韩国领地的仇人来照顾自己的女儿应该也是身不由己吧?
或许那样的仁义君子生在这个乱世,才是最大的身不由己。
他举起酒壶就要喝上一口。
“侯爷,酒凉了,别喝了。”一位素衣白裘的女子顶着风雪走到李彦身后劝道,他已在雪中立了许久,热好的壶中酒也已凉透。
李彦闻言转过身,点了点头很快地把她送回屋中。
“天寒,你身子又虚,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好,出来做什么?”
“喊了……”女子低下头,弱弱地说道。
李彦一愣,歉意一笑道:“怪我方才出神,没有听到。天色已晚,你先休息吧,我出去走走便回来。”
不知为何,看着李彦离开的背影,女子感觉心里一阵苦涩,突然轻声唤道:“侯爷……”
侯爷回头,“什么事?”
素衣女子欲言又止:“没,没事。侯爷也早些休息。”
李彦冲她笑了一下,替她关上门。
不知不觉间,李彦走到了与韩夜雪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结仇的地方。
走进殿中,韩亡后无人踏足的大殿不出意料的一片漆黑。
出人意料的是,眼睛看不见,李彦却清晰地感觉到殿中有人。幸而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人点亮了殿中上首的一盏灯,火苗跳动,光线扭曲了一下终于驱散了黑暗,不多,却也足以让殿内几人相互看见。
“陈子期!”李彦瞳孔一缩,他带兵入韩那时并未见到此人,可这位韩国第一高手他还是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不过陈子期带给他的冲击远不如另一个人带给他的冲击来得大,老人低垂的头随着灯火燃起渐渐抬起,缓缓说道:“久闻逍遥侯英雄盖世,今日有幸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是你!韩裴衣?!”李彦已不知该说些什么,韩裴衣离开韩国之后遇刺和李唐不无关系,结果居然没死?
老人笑道:“想不到逍遥侯也认得我这个老头子。”
李彦从冲击中冷静下来,问道:“不知二位深夜来此,有何见教?是要杀我为韩王报仇?”
陈子期淡淡笑道:“亡国之仇,侯爷一个人可担不起来。”
老人摆摆手示意不必计较,说道:“听说逍遥侯曾答应韩王保护韩国公主的安全。”
李彦点点头,他确实答应过,也一直记在心上。
“那侯爷为何又把她送给唐王李懿?”
李彦摇头叹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若是想自杀,侯爷会不会拦?”
“会。”
“那侯爷为何不那么做?”
李彦沉默,他知道韩裴衣所言何指了。
韩裴衣又道:“此举与放任她自杀有何不同?”
不错,韩夜雪若是有报仇的念头,留在李懿身边确实与自杀无异。一个公主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尊贵的身份、成了俘虏,怎么能不恨?怎么能没有报仇的念头?
沉默许久,李彦只能道:“我既然答应了韩王,自会护她周全。”
“他是君你是臣,他是兄你是弟。这次你拦不住李懿,只怕到那时候,一切仍旧由不得侯爷。”
如果说有人了解李懿,那么李彦肯定是一个,所以李彦知道韩裴衣说的是事实。
李彦重诺,他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
今夜的雪没有停的迹象,屋内的寒气也愈发凝重。素衣女子并没有听李彦的话好好休息,她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烛火,好似想在烛火中看到某人的倒影,一张清秀俊丽的脸上铺满了烛光。
好一颗痴心,妄想。
过了许久女子自嘲一声,他是逍遥侯,又怎么会被她束缚,更何况他与她在一起本就只是唐王之意。
相敬如宾,不相睹。
或许在他心里,我连他身后的那个匣子都不如吧,女子突兀地想到。
窗户被风雪吹开,烛火熄灭,女子摸着墙费力地把窗关好。
“侯爷怎么还不回来。”
她有些幽怨地喃喃自语,只是这重新点燃烛火安静等待的女子还不知道,她的侯爷,不回来了。
一处普通不过的民宅,宅中普通不过的院子,院子里普通的老人和小男童,老人扫雪小童玩雪。
雪后初晴的早晨,看上去又是普通的一天早晨,也只能发生一些普通的事情。
“虎儿,你这是……?”
一个高大健硕的中年汉子提着一个长条状的包裹,出房门走入院中,先是摸了摸五岁儿子的小脑袋瓜,然后走到一脸担忧的老母亲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母亲似乎是猜出了一些,还不待儿子解释,两行老泪就已先流了下来:“虎儿……”
“娘,孩儿不孝,怕是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
一旁的男孩还小,并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眨着眼睛好奇地问道:“爹,你要出门吗?”
给老母亲磕完头,健硕汉子看着儿子,目露不舍,满脸是不符合身材形象的慈爱。过了一会儿终于眨了下眼睛重新换上严父的威严:“风儿,要好好听话。以后要替爹,照顾好你娘和奶奶。”
“风儿一定会的。”男孩儿乖巧地认真地应道,以往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爹总会把他抱起来,抛到空中然后接住,夸一句好样的真乖,惹得他咯咯地笑。
只是这次没有,男人已经扭头离开,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院门外,早有一个身材稍小一号的男子等候,见伏虎出来,两人并肩而行。
小一号的男子问道:“虎哥,怎么没看见嫂子?不说两句?”
院子里,老人虽不再哭,泪却还在流,急得她的小孙子不知如何是好。
“娘,你快来看看奶奶。”
宅子门应声打开,一位妇人扶着门边站着,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费力地张望着,可惜男人的背影早已不见。
从未流过泪的健壮汉子抹了抹眼角,咧开嘴冲着身旁的同伴笑了笑,后者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往无前的坚毅也分明看见了几分不舍。
“虎哥,我父母早逝也没有娶妻,与你不同,要不……”
伏虎摇摇头,回头远远看了一眼他的家,迈开步子上路了。
一条走了许多遍的熟路,一条成千上万人同时走的路。
一条本不须走却必须要走的路,一条既是报恩也是报仇的路,一条披胄挂刀提枪上马赴死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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