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还很大,天还很冷。在这天气下,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不过王彦却知道这份安静绝不是安宁和平静,因为他知道这天下既不安宁也不平静。
白雪如花和泪下,泣前白冢埋是谁?
王彦只身一人,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长衫,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衣服上,还有腰后的匣子上。
“身上的长衫是软烟罗袍衫,腰间的佩玉是凤纹软玉环,人应当是个南人。”
萧少晨缓缓地对身旁的一个方脸大汉说道。这大汉脸方也姓方,是附近燕子山一处山寨的大当家,有一身不错的外家功夫却又不愿投身行伍,便啸聚山林做了个山匪。萧少晨的父亲曾经算是匪寨二当家,不过一次拦路打劫的时候不幸遇到了初入江湖四处问剑的浩宇剑王颉,那之后萧少晨就没了父亲。
萧少晨的父亲除了义气干云之外也就是个普通汉子,他的母亲除了模样清秀导致被掳上山之外也就是个普通女子,不过儿子萧少晨却天赋异禀。
他有一双“千里眼”,千里眼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千步之内萧少晨能准确的分辨出一个人的脸、百步之内看到的东西都像近在眼前,如果进入视线十步之内,萧少晨自信没有他看不清的东西。
隆冬,大雪连天。行人也少,山寨里的物资也快要用尽。最近的小县里来了个厉害的货色,上次去县里劫掠不成反而被县兵埋伏丢了许多兄弟,只得老实地在山下守株待兔。萧少晨眼力惊人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此时他也照例待在方大当家的身边,而这次的猎物,显然就是一步步走进包围圈的王彦。
方脸寨主低声笑道:“一身行头倒是值不少银子。不过晨子,我看得出来这是个男人的。”
萧少晨解释道:“我说的是打南边来的人。”
方脸寨主摆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还看出些别的没?”
萧少晨想了会儿,小心说道:“我看那匣子是个剑匣,这人也应当是个剑客……方叔,要不咱别动这个人吧。”
方脸寨主笑着拍了拍萧少晨的脑袋道:“晨子,那匣子里藏的是剑这你咋能看出来?千里眼可不是透视眼。再说了,哪有这么笨重的剑匣?”
萧少晨当然看不出来,这不过是他的猜测,不过直觉告诉他,不管匣子里是不是藏着剑,这人就是个剑客!而且极可能是个武艺高强的大剑客。
眼见为实,可他一直以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像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
但是方寨主似乎并不相信,他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对萧少晨说道:“我知道你爹是走在了剑客的手里,不过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剑客?就算这个男人是咯,今天咱们这几十号兄弟正要为你爹出头!”
说话间,王彦已在三十步内。
萧少晨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因为方寨主已经提着刀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原本安静的雪地里也唰唰唰跳出许多人影。
他看了一眼大雪寒天仍旧衣着单薄却能步履翩翩的王彦,视线正撞上王彦投过来的目光,他暗忖自己已被发现,索性跟着冲了出去。
而最先出现的方寨主一伙儿已经冲到了王彦的身前,离的很近,萧少晨看得到他们身周围的原本慢慢飘落的雪花突然剧烈不规则的飘动,看得到他们大吼呵出的热气融化了几片雪花,看得到在方寨主看来即将成为刀下亡魂的南人把手探到了腰后。
王彦摸出一柄刀,却没有要挥出,只是横在空中。
原来匣子里藏得不是剑,而是刀!
萧少晨看到方寨主他们的脖子已直直地冲向那极其簿极其锋利的刀刃。
“都别动!”萧少晨大吼一声,不过显然已经迟了。
好快的刀!快得血都来不及沾在刀上。
十步之内,萧少晨对自己的眼睛很有自信,可是这次他看的很模糊。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王彦变了八次刀,因为白色的雪已被血染成了红色,红色的雪上滚动着八个脑袋!
不知道是天寒还是刀寒,王彦冷得缩了一下身子。刀已被重新收入匣中,而最先冲到他身前的八人已经倒在身后,身首异处,死得彻底。方寨主的头滚落在地,他的脸刚好埋在雪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然上面一定还带着凶戾和嚣张的笑容。
其实方寨主想的不差,天底下剑客确实不多,能以一敌百的大剑客更不多。不过不用剑的高手不少,以一敌百的高手更不少,王彦就是其中之一。
刀的名字很简单地就叫横刀,是天下顶有名的几把刀之一。
雪还在下。
血也还在流。
天地间本就很安静,这一刻突然变得更加安静,然而安静只持续了一瞬间就被打破。已有人率先回过神来,一声不吭扭头就跑。之后余下的三四十人才陆续回过神来,“妈呀快跑!”“扯呼扯呼!”
王彦像是没有看到这帮惊弓之鸟般的匪徒,继续走他的路,没多久四下里只剩下两个人和八具尸体、八颗头颅。萧少晨见过杀人也见过死人,却从不知道人可以杀得这么快,也从没见过人可以死得这么快。他呆呆地站着,似已忘了凶手正向他走来。等萧少晨回过神来,王彦已和他擦肩而过。
“收尸去吧。”
这话自然是对萧少晨说的,也意味着王彦并不想再出刀。这时候他应当做的就是等到王彦走远,把几个同伴的尸体埋了。可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萧少晨冲着渐行渐远的王彦喊道:“我知道你匣子里藏的是刀!”
王彦脚步一顿,有些好奇地问:“你还看到了什么?”
萧少晨鼓起勇气接着喊道:“我还看到是他们撞上了你的刀!”
王彦回过头,盯着萧少晨恶狠狠地道:“还没有人能说看过我的刀。”
要杀人就难免要拔刀,拔刀就难免要被看到。
王彦说没有人能说看过他的刀,只不过是因为让他拔刀的人都已死了。
死人自然不会说看过他的刀。
萧少晨被盯得一阵害怕,心下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多事,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迎上王彦的目光。
看到萧少晨的反应,方才还摆出一副凶狠模样的王彦忽然开心地笑了,他看着因此愣神的萧少晨道:“你是第一个。小家伙,你今年多大?”
萧少晨似有所觉,担忧顿去,应道:“过了下个月,便已十三。”
王彦看着他的眼睛,觉得神采逼人。
十三岁,不早也不算太晚。从萧少晨拿刀的姿势来看,王彦知道他没习过武,但他相信,哪怕是自己这样不专业的老师,也有把握让萧少晨成为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如果萧少晨还很勤奋,假以时日,恐怕天底下的十大高手有他一席。
不过王彦现在没有教徒弟的心情,这不是他此行的目的。所以王彦转身离开,给萧少晨指了一条路:“你有一双不错的眼睛,别浪费了。去投伏凤山,那里肯定不会埋没了你。”
萧少晨满心激动却也有些苦恼。他原先想的是展示自己的“神眼”之后王彦能把自己带在身边,最好能被这样的高手收为徒弟,虽然没能如愿有些失落但萧少晨还是很激动。激动的是终于有人给自己指了一条路,他不知道这条路到底会怎样,但他知道他若不想做山贼不想寂寂无闻,他就一定要去!
爹死了,没多久娘又莫名其妙的自杀了,不肯放自己下山的方贼头儿也死了,萧少晨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所以他想放出与众不同的光芒!
不过他苦恼的是,伏凤山在哪?
于是他索性大声喊出来:“你说的伏凤山在哪?”
“没有人不知道伏凤山在哪!”王彦头也不回道。
对,没有人不知道伏凤山。
伏凤山上伏凤庄,伏凤庄里伏凤藏。
有言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如今天下乱了百年,王彦相信天下会恢复太平,而且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而能一匡天下的势力一般看来有两方,一个是代汉吞燕蚕齐灭晋虎踞北方的临琊,一个是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打下南方七国的李唐。李唐主李家好歹累世王侯,在乱世中也一直是一方诸侯,统一南方尚在情理之中。可临琊就不一样,毫无根底,只靠一支开始时甚至不足百人的部队四处征战最终成为逐鹿天下的王霸之师,凭借的是什么?有人说一半在临琊军统领王琊,一半在临琊军军师苏仪。这是坊间的说法,这种将功劳完全归于这二人的说法有些太过,却亦可从中窥见一斑。
时评谋远智深的苏仪现今就在伏凤山庄。
不过这都是江山上的事情,王彦已管不了,也不想再管。至于那个小山贼,天赋确有异禀,去了伏凤山倒还真不会埋没了他,起码比跟着自己要好。但想来王彦也不会想到今天他的惜才之举竟会带来一个临琊风沙营的情报头子,一个权势十足的临琊巨擘。不过那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真正的江湖前辈对后辈从来都有一种爱护宽容的心,正因如此,才不断地有人才辈出,江湖才一直都如此精彩。
大风,大雪。
萧少晨对着燕子山的方向跪下,用力磕了几个头,心中默念:爹娘,孩儿走了!
站起身,看着王彦的背影越走越远,萧少晨忽然用尽力气喊道:“你是剑客!”
王彦猛然驻足回头,却只看得到飘落的雪花。
二、
有言曰,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天下五王分,南北十六国,说的是这个群雄逐鹿的乱世。
又有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战争迟早会结束,只是现在还没。
此时的韩王宫雕栏玉砌犹在,只是朱颜已改,从韩国王宫变成了唐王李懿的一处行宫,虽不至于荒芜,却也不免冷清。
北方临琊军一面与长河北部的秦国对峙,一面往南部的巨鹿、平阳、河内一带调兵,似有南下与李懿一较高低之意。唐军提防临琊军,只得按下入冬前攻打赵国的计划,不让其有可趁之机。
日子过得很快,天地间的这场冬雪下得也很安静,可韩王宫近些日子却添了许多人气,唐王李懿终于有空要来政安——已亡韩国都城——巡游了。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行宫内负责守卫巡逻的这些将士不是青松,却好些比青松还不怕冷,身子比青松还直。
现在宫内的人不是李懿,而是李懿新纳的王妃。她披了件抵御寒风的冬裘,在她熟悉的宫廷楼阁中慢慢地走着行走,她绝色的脸冻得通红,裘袍下穿得很暖可她的四肢仍旧被冻得不住发抖。但是这都是外在的,外在的寒冷冷不过她的心,她的心已经冻得结了冰。她有想哭的感觉,可是仿佛体内的泪水都被冻住,流不到她的眼中。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人工池塘边,池子很大,池中水结了厚厚一层冰,她的眼前忽然生出一些幻觉。也是在一年冬天,她看到那时的自己在结冰的池中嬉戏。
“父王,你也来玩。”小时候的她受尽宠爱,顽皮得紧。
“雪儿,你快回来!这冰还不够厚,不安全!”她的父王一脸担忧的喊她,想要过去抱她回来,又怕踩裂了冰面,急得一遍一遍地喊,却一点都没有生气。可她玩累了回到岸上的时候,却发现爱笑的父王哭了,“父王,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
那英俊潇洒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擦擦泪,笑着说道:“没人欺负父王,父王是见雪儿玩得开心,所以也开心。”
她单纯的信以为真,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牙齿笑道:“那雪儿再去玩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走开就被父王一把从后抱住,劝道:“雪儿乖,歇会儿,我们先去找你母后。”
画面一转,她已长成一位不逊于她的母亲的美人。
“雪儿,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对父王说一说,让父王给你物色一番。”
她佯哭撒娇道:“父王不喜欢雪儿了,父王居然想把雪儿嫁出去!雪儿谁也不嫁,雪儿要一辈子陪着父王和母后。”
鬓角、脑后已添了许多白发的男子宠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父王当然舍不得雪儿,可是雪儿总归还是要嫁人的,父王也只有亲手把你嫁个好人家才能放下心。”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雪儿听说北方临琊军的王琊一心要为天下谋太平,爱军爱民,是个大英雄,雪儿要嫁就要嫁给这样的大英雄。”
男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好哇,原来你心里早有打算,还说什么要留在父王身边,亏父王还被你感动了。”
“嘻嘻,父王不要生气嘛!是你要问雪儿的。”
“好好好。”男子从来不是女儿的对手,他随口认错,心下却在计较。男子子承父业执掌韩国,本就不是一个可以逐鹿天下的雄主,他只是一个君子,像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农民一样守着自己的家业。战乱频仍,他虽然心忧天下百姓,却无能为力。
当临琊军金鳞化龙开始崭露头角无人能挡,李懿养兵千日终于踏出唐王境外所向披靡时,他就明白战乱该结束了。如今天下,除了临琊、李唐,就只剩下北方的秦、凉,以及夹在南北中间的韩、赵。临琊被后方拖住,无暇南顾,韩国要面对的只能是战无不克的唐军。两军若真是交战,韩国虽不好赢却也未必会输,更何况男子还有个号称算术无双的族叔韩裴衣。不过不久前,他下令遣散大臣;又过不久,下令遣散战力强绝的亲卫部队,让这位本该在这争雄乱世中一展抱负的无双谋士对他失望透顶,终于弃他而去。他自知有负族叔,也有负所有追随他的人,可他实在是不忍境内承平才二十来年的子民遭受刀兵之祸。
李唐势大,韩裴衣就算能力挽狂澜,最终结果也是惨胜无疑。
内心挣扎了许久,他还是决定向李唐递出降书。届时作为韩王的他,结局只有死,还好死,他不在乎也不怕的。
如此一来,他对韩国子民已有了交代,而在李唐军队没有过来接收之前,他最怕的、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妻女。城破国亡后他们的处境不堪设想,历史王族贵族女眷战败后充妓的数都数不清,他不得不早作安排。临琊军的王琊确实是个可托之人,便连韩裴衣也盛赞其是真英雄,手下众多效死良将,加之苏仪为首一干谋士尽心辅佐,出身草莽可成龙之势一点也不逊于唐王李懿。
早闻王琊之妻两年前不幸罹难,至今未闻其有续弦之意,若此时将雪儿嫁过去,哪怕王琊未必同意,雪儿的归宿也定然不会差。
他的女儿自然不会知道他的想法,更不会知道他这几年有意无意总在女儿面前提起王琊的用意。
只是他也不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李懿胞弟,逍遥侯、大将军李彦在一个很意外、很早的时间里来到了他的面前。
画面再转。
“父王!”她刚进殿中,就看到了韩王拔剑,这次却不是为她表演剑舞,而是把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殿下立着一人,腰后挂着一个笨重的匣子,一手轻轻按在匣子上面。看着殿后突然出现的女子,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
还没来得及安排人护送女儿去北方,此刻自然也没法如愿,韩王没有理会自己的爱女,只是深深地看着殿下那人,好似要看透他的心:“逍遥侯,韩国,寡人已拱手相让,别无所求,只求你能代为保护寡人的女儿。”
殿下那人一身轻甲,单膝拜道:“韩王大仁大义,李彦深感敬佩,此事不需韩王开口。恳请韩王把剑放下,李彦愿以性命保证你们父女的安全。”
韩王点点头似是对李彦的回答很满意,也似是相信李彦所作的承诺,摇了摇头并没有把剑放下。“寡人听说逍遥侯重诺,希望此言不虚。”
他转过头看着犹自惊慌的女儿,一如往常地柔声说道:“雪儿,好好活下去,父王没用。”
在她的摇头与哀求声中,韩王用力一抹,颈间喷红,身体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父王!”她扑过去,大哭不止。
李彦怔在当场,似乎也没想到韩王真的会自刎而死,只能垂首拜送韩王一程。
等她哭得累了,李彦慢慢走上前去,她忽然转过脸,脸上满是泪痕,眼神中是滔天的恨意。
“是你逼死我父王!”
所有景所有情都仿佛还在眼前,不过所有景所有情也都不在眼前了。
韩夜雪暗暗捏紧冻得发紫的拳头,她要报仇!这也是在李懿看到她惊为天人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留在李懿身边的原因。
国破家亡,无依无靠也没有武功,美貌是她最后的资本。
雪落在她的身上,积了不薄的一层,她转身准备回去,三天后李懿就要来这宫里,正式纳她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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