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浩辩道:“话是不错,可此处并非太学课堂,我们也并非与师长谈经论史,大家平时课业繁忙,又不在一处讲堂学习,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旬休凑成聚会,为何不能放松一下?”
话到此处,便有些责备的意思了。
苏泰初面色一沉,想到席间已接连同两人起了口角,实在不快,索性闭了嘴不再言语。
隔了一阵,仲茂学接道:“金兄之言既提到了太学师长,小弟对此有些话想说,今日诸位都不是外人,便在此大胆一叙。圣主有言,为国之基重于养士,养士之源出于太学。师者,需德谊端厚、学术闳深、经义该博者为之,行为不修自然不能使人信服,可如今窃观学中诸博士讲师,声名浅薄,寡学无术者有之;附庸权贵,足涉权门者有之;固执已见,观点不合便打压人才者亦有之。何以至此?上梁不正而下梁歪之故也!”
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朗,如敲冰戛玉,一番话说完,席间众人皆讶然抬头。
宋昀望着他,目光中饱含钦佩,这个平时瘦弱寡言的学子竟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大胆肺腑之言,令他多少有些意外。
重生这些天以来,他无时不在想着如何将自己的课业提升上去,而要想如此,除开自身努力,亦需师从名师教导。可太学如今便如一个小社会,现任国子监祭酒孔思淼身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一门心思只想着巴结权贵升官发财,又素来行为无检,为学官者本不得召妓私宴,但学中风传孔祭酒在外蓄养小妾,寻花问柳,惹得家中正妻几欲与之闹翻,年初他巡视太学之时,便有人注意到他衣领下的颈间多了几处挂了血丝的挠痕,想必是那位原配所为,从此“孔寻柳”的名声便从太学生中渐渐流传开来。
有这样一位“上梁”,下面的人又岂能安心做事。
“茂学之言,恕我不能苟同,”霍平此时却突然开口,“太学乃我朝官学,为师者须历严苛筛选,经术品行皆为上上者,又经吏部考核方可为之。这其中即便有人平庸无为鱼目混珠,那也只是个别之人个别之事,怎可因此打倒一片,如此言论,岂非一叶障目,以偏概全?再者,为学莫重于尊师,你我身为学子,怎可私下于师长之事肆意探讨评判?”
宋昀坐在霍平身侧,只闻他言辞渐渐犀利,握了瓷杯的右手指节因微微加力而变得愈发青白,便知他已动怒,偏头看向他时,果见他一扫平日谦和恭承,眸中已蓄上一层淡淡的锐利芒光,虽未完全显露,却已生出一股令人胆颤畏怯的气势。
宋昀不由全身一凛,有些东西,如人之心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平日如何遮掩,獠牙依然会在不经意之时显露出来。
仲茂学却丝毫不露怯势,坦然迎上霍平的目光,侃侃而道:“圣人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时至今日太学中积弊累累,学风日下,讲师与弟子拉帮结派,矫弄成绩,甚至出入王卿贵族之门,为将来的声望前途拼赚资本。身为人师而不正其言行,怎能不受旁人指摘?”
仲茂学说罢,霍平眸中怒火陡盛,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
宋昀抢在他说话之前,急忙阻道:“茂学,慎言!”
两人望向宋昀,本来想说的话被他从中打断,思绪再三转过,疾言从舌尖滚了几滚,却均觉时机已过,只能咽了回去。
众人皆以为一向好脾气的霍平会被激怒,是因为他身为优等太学生,自然是将尊师重道奉为圭臬,闻不得旁人诋毁他的师长,以致一时不悦怒言相向。
而个中真正原因,只有宋昀知晓。
真正激怒霍平的,并非什么师者礼教,而是那句“出入王卿贵族之门”。时下太学生为了给来日官场铺路,常常暗地里奔走公门,霍平家世普通,族中并无显贵官人可以襄助。日后他从殿试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入了二府中的枢密院,更是深受宰相程显赏识,将之招为东床快婿,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从此趋炎附势之人险将霍家门槛踏平。
彼时霍平一干好友均将他当做依靠个人努力而平步青云的正面榜样,却不料此人工于心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早在许久之前,便以塾师之务结识程家小姐,暗中出入往来于宰府上下。
而那个许久之前,恐怕就是现在了。无论他身上的沉香之气,亦或他听闻旁人之言的激烈反应,都足可以证明。
有时一句话,一个动作,足以暴露一个人的本质。
夜已向晚,众人今日聚会终因意见不合不欢而散,霍平自知失态,主动付了酒饭钱,一席人打道回府,各奔东西。
宋昀待众人走后,才慢悠悠踱出门去,他今日乘舟而来,未有马车小轿,却也不急,只待行到沁水河边再找个船家将自己载回去。
刚出了巷子,路过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装饰一般,门前并未有多少车马行客,两盏栀子灯在风雨中飘摇摆动,拢出一小片荧黄的光亮。
身后一阵喧闹,犬吠声、呵斥声、纷沓脚步声混成一片,有人从他身后跑过,喘息沉重,身形狼狈,刚越过他不远,便一个趔趄被路边碎石绊倒在地,后头的三五壮汉一拥而上,将他围在垓心,开始拳打脚踢。
那人在踢打中抱住头不住闷哼,自始至终却未开口求饶。宋昀几步过去,将那伙人揪住,从旁劝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便要出人命了!”
有汉子朝那人身上啐了一口,摆手示意众人停手,对那人恨恨道:“穷酸货,再也别让我在此处见到你,若再来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见一次打一次!”
众人又踢了两脚,才稍稍觉得有解了气,骂骂咧咧地回了酒楼。
宋昀将那人从地上扶起,替他掸了掸身上尘土:“阁下可还好?可要报官?”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动了动喉咙,半天开口道:“我没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宋昀心道惭愧,自己不过是路见不平之事从旁喊了一句,并未帮上太大的忙,他见那人面上满是血迹,道:“可伤到哪里?用不用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咳……”那人说罢,竟吐了口鲜血。
宋昀忙掏出巾帕替他揩拭,顺便将他面上血污灰渍一并擦净。待那人露出真容,他望着那张前世熟悉的面孔,讶然失声道:
“你是……明志……赵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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