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点零三分,我醒了。和过去的半个月一样,昨天这一夜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攥住电子表,又缩进被窝里,想为这一夜找点存在感。我猛的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十分了,我匆匆地穿了衣服叠了被子爬下了床,然后在地上摸到了袜子。
“我刚刚做了个梦。”我对下铺的孙文说,我以为我是对他说的,因为他回答了。
“春梦?”他依然蜷在被窝里,没有一点动静,但是我听到了他的回答。
“嗯。”我知道他也看不到我,但是我也给了他一个回答。
“我就没做梦。”朱重八插道,“呲——”他踩到冰冷的床沿时发出来一声惬意的呻吟,然后又说。“没来得及做。”
我没有继续聊下去,我知道若我再晚上一分钟,可能就要面临没水的尴尬了。有二百多个人住在四楼,二十平米大的水房全盛的时期能够塞下四十个人。这也无所谓,大家不要慌不要急,慢慢来呗,但是级部规定提供给我们的时间只有十分钟。校领导是完全凭着一腔热血来做出这个规定的,成大事者往往不拘小节。这当然是没法实现的,所以,我选择了提前十分钟起床,但是即使如此,水房里的人也依然很多。
还没完全睡醒的我们都眯着眼睛,缩着脖子,端着盆,提着热水瓶,热水瓶晃悠着,蹭着我的小腿,有点疼。但是我们都走得很快,因为楼道内的窗户上个月被刘邦给砸了,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无形之中就逼着我们提高了洗漱效率,他砸的时候一定没想到,级部主任也一定没想到。当然他也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因为他回家去了,到今天还没回来。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将它沉在了丹田,然后把手按进了水里。水很冷,可以让没被风吹醒的我们彻底的清醒清醒。“一点鸟用都没有,只要你放在冷水里一直不拔出来,一会儿就习惯了。啥事只要习惯了就好了,那些大惊小怪的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我心想。
我面前也有一扇窗户,但是并没有关死,留了一个缝,风呼呼地从那个细缝里钻进来,玻璃在窗框内瑟瑟的抖动着。我盯着窗户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看看外面。可是窗户装的是毛玻璃,外面又结了一层冰花,根本看不见外面。我就一下抓住窗框,使劲一拉,就把窗户给拽开了。风立刻就灌了进来,我却好像没有感觉到。我按住窗台把头往外一身,眼镜贴到了铁网上。外面还是黑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罩着学校,也是黑色的。我的目光穿过了宿舍楼对面的操场,然后又翻过学校的围墙,站在了校外面的铁道旁边。一列火车正使劲的扯着嗓子拼着命朝前跑,好像以为只要自己跑得快一点,就可以摆脱被别人烧屁股的命运。
“王二狗,你个憨笔,开啥窗户?”王世充照着头给了我一下,然后就伸手去关窗户。“憨笔。”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也没说话,只是后来趁着他洗澡的时候朝着他踹了一脚,然后就跑了。王世充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楼道里的灯光很暗,是橘黄色的,带着斑点。
(2)
我五点二十分的时候顺着人流往教室走的时候,班主任已经在教室门口笑眯眯的迎接我们了。他叫朱富,他中分的头发和八字短胡的模样让人感到很熟悉,就像是你一个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是他像我的朋友。他生拉硬扯的和我寒暄了几句后,我连连嗯了十数下,我才有机会坐到我的位置上。相比于宿舍来说,这里才是我的天堂。在白天,想要进宿舍需要朱富的批条,而在这里我每天却拥有长达十八个小时的自由。
教室里的荧光灯正发着冷冷的白光,照着我的头让我有些晕眩。我只记得那天我在教室外偷了点热水,我喝着热水听着额朱富在讲台上发表了一次精彩的演讲,然后就听到了一声划破天际的哨响,朱富有些不相信的看了看手表,意犹未尽的呷巴了下嘴,无奈的摆了摆手,说。“走吧。”
我们有组织有纪律地从教室内走到了走廊上,探头看了看正在楼下陪着松树站岗的两队人,一队女生,一队男生,男生有四十个,女生有十七个。
王世充只穿了一件毛衣站在下面,正笑嘻嘻的跟正对面的女生说着话,我想他一定不怎么冷,因为级部主任也这么说。莫雷诺是我们的级部主任,他也是学校的副校长,(下面就简称副校长),他今天穿了两件黑大衣,又裹了一条黑围巾,却依然觉得头皮有点冷。所以当他看到王世充只穿了一件毛衣却依然不冷的时候,顿时心生嫉妒,上去就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一脚和我踹的地方一模一样。他是五点半之后才从宿舍楼出来的,他运气不太好,正好遭到了级部特派员等人的包围,而他没能成功突围。没能突围的代价就是在寒风里面站两个小时,失去一次宝贵的学习机会,一次晨炼机会,一次早饭机会。不过这些对于像他这样风一般的男子来说,这都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了,他丝毫不会在乎。
我乐呵呵的看着他们的时候,忘记了这种事情也有可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副校长板着脸,眯着眼睛,咬着牙齿,一只手按着他的假发,风尘仆仆地朝着我走了过来,然后二话没说狠狠地就踹了我一脚,踹的地方也依然是那个位置,精准无比。后来我问了王世充,他告诉我说,其实不仅是精准无比,连力度都是一样的。当然这可不是巧合,这是他多年来练就的本领,他的裤子他的皮鞋他的股四头肌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它们时刻准备着,一有机会,它们就会立刻产生反应,朝着你的屁股给你一脚。
“笑啥笑?啊?”好像他知道了我曾经无数次策划杀光他们全家似得,副校长大人恶狠狠地看着我,“阿?你笑啥?”他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揪住了我的耳朵,扯了两下,又转了半圈。“笑个屁,笑!”他似乎说来说去就只有这一句话,当然我知道我笑的不好看,所以我没敢说一个字,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容忍反抗,我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态度诚恳的等着他的审判。在他又啊了几次后,又踹了我几脚,终于踹过瘾了之后,终于肾虚而又气短的说了一句:“过去站着去。”我只是捂着屁股,摸了摸耳朵,跑了过去,站到了队尾。
操场响起激昂悦耳的进行曲的同时,也吹来了一阵冷风,刮着我的骨头,也顺便清理了美帝guo主义留在我心中的余毒——自由。可是让我感到可悲的是,我的自由不是被黑洞洞的枪口夺去了,而是被一个带着假发的副校长的黑皮鞋夺去了。这支鼓励人们站起来举起手里的武器反抗压迫的曲子放完了之后,我们被带到了国旗下,看着各个班级跑过的队列,突然感觉我们是级部的禁军,正享受着特殊待遇,顿时无比光荣了起来。但是很快我就想到他是想让我们在国旗下感到羞愧的,不是让我来光荣的。可是我除了觉得冷之外,一点羞愧都没感觉出来。
天还没亮,也许太阳出来就好了。我想。
火车脱轨开进学校来把这墙撞个窟窿就好了。我又想。
我们面对着操场,背对着主席台,站在国旗下,翘着屁股,等着初升的太阳,等着脱轨的火车。
(3)
太阳出来了,可是我依然觉得很冷。
当级部的特派员把本该驶向教室的队伍牵引着回到原地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又出tai了新校规。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还有什么没有被规范过了,我们学校的制度是那么的完善和健全。从头发到脚趾甲,从内裤到外套,从拉屎到睡觉,领导对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做出了重要的指示,并制定出来了一条条详细的制度准则。这些制度的制定很不容易,尤其是对于一个没头发没脚趾甲,把内裤当成外套,晚上便秘白天又失眠的校领导来说更显得不容易。所以这次大概是要重新加强一下我们对校规的认识吧。我想。
喇叭里响起了副校长愉悦的声音,他似乎终于有些兴奋了。就在这时,特派员走了下来,朝着我们这支光荣的亲军队伍招了招手,我们的队伍扭扭捏捏地摇摆着,跟着特派员走到了主席台上。毕竟主席台比较窄,我们被要求站成四排,突然小小的混乱了一下,我趁乱跟王世充站在了一起,刚刚站定就听见了副校长的骂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看看乱成啥样子了?你还能干不?”
副校长又板起了那张大脸,把眼睛眯成了两条刀疤,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先是指了指我们,然后又指着特派员的鼻子,用一副他媳妇被人睡了的表情骂道。“还不快点弄好!”语调像刚刚割了脖子正在放血鸡叫一样,声音突然升高然后又突然消失,以至于最后一个字都变了声。
和我刚刚的模样一样,特派员向着这个比自己矮着20CM的领导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大字不敢吭,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等着圣旨。
“接着干你的事!”副校长又呵斥道。
特派员才点了点头,立刻就朝着我们使出了他的拿手绝技。特派员对副校长的恨意立刻就转到了我们的身上,我很庆幸我不是站在最前面的,因为那个帅哥的脸立刻就扭曲成了四种模样。我吓得立刻就闭上了嘴,挺起身子,直直的站在原地,不该看得事情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把我们先收拾整齐了之后,就开始了正文。先是级部章老师的慷慨激昂的开幕词,然后就是振奋人心的批斗和训示。他说他作为一名优秀的数学老师,却不仅仅只满足于教给我们数学,他更以着极大的热情教授给我们历史,他让我们这些90后穿越了时空去体验那些难忘的历史,不仅有纳粹的集中营,还有六十年代的批斗大会,不仅教给了我们知识,还教给我们逆境生存的方式,不仅让我们学会享受生活,更让我们学会了享受苦难。
他说完了这些后,然后换上了另一个老师。他用着相同的套路,用着不同的词汇,表达了相同的意思,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接着一阵风真的吹了过来,吹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突然就缠在了话筒上。
困意突然就朝着大脑涌了上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意识也开始模糊,然后开始频频的点头。直到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电磁化了的声音喊道:“高三八班王二狗。”我对我的名字向来是很敏感的,我立刻就站直了身子,意识也清醒了过来。
“高三八班王二狗?”级部的章老师的声音又从他嘴里钻进了喇叭里,然后又变大了好几倍,又钻了出来。我还是愣愣的站着,没有回答。王世充突然踩了我一下,我也没理他,我想回去再跟他算账,在这上面揍他太不给他面子了。
“高三八班王二狗人呢?”我还没弄清是什么事情时,王世充突然举起了右手,然后左手交叉过来指着我。
“在这呢。”他说。
他就这样把我给卖了。我想。
回去要尿他床上。我想。
不过要先给他下铺的李天天说一声。我又想。
(4)
我颤颤巍巍的举起了手。
我本希望能够赶在他们的目光从王世充的身上转移过来之前,就把手竖起来,我想这样也许他们会认为我是自己认罪伏法的,或许可以借此从他们那里为我争取一点宽宏。
但是很不幸,我那天带着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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