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城西的酒栈
(一)
杨箕骑着马,走在城西的小路上。
他身后跟着两匹马,马上也各骑着一个人,他们俩虽然生的一脸农夫的模样,但却没有半点农夫的淳朴,他们正带着满脸的高傲,当然他们确实有都有他们值得高傲的地方。他们是当今世上少有的几个高手,左边的那人是张老六,右边的那个是张老九。他们共有十八个人,被称为山东十八士,他们都是郭开花了大力气招募而来的。他们各个本来其实也并不认识,有的人甚至压根就不姓张,他们本来也并不在一起活动,但是郭开却收买了他们,将他们十八个人全部都揽入他的门下。他们的姓名也因此都变成了,张大,张二……
这次跟在杨箕后面的两个是张六和张九。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他们却相信,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他们的去路。但现在却有一个人站到了他们的马前,这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
苏言站在杨箕的面前,抬着头看着他。
“张三。”苏言道。“你现在是叫杨箕了吗?”
“这位就是苏言。”杨箕指着苏言对自己身边的两位说道。
“这位是张六,这位是张九。”杨箕又指着身后的两人介绍道。
苏言笑了笑,带着些许的轻蔑。
“我们可不是按武功排名次的。”张九见苏言笑,以为他是在瞧不起自己。
“说来惭愧,我的武功差不多是最低微的。”杨箕接着道。
“三哥是军师嘛,兄弟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张六见杨箕自嘲,便开口道。
“哦。”苏言简单的答道。“那又怎样呢?”
“跟他哪这么多废话,先打一场再说。”张九话还没说完,就拔出剑来,从马上跃了下来。
张九往前又走了三步,在那里拉开阵势,摆出一副你出招吧的态势来。而苏言却丝毫不理睬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
“怎么样,敢不敢来打一场。”张九又往前走了几步换了个姿势,再一次摆开阵势,问苏言。
“我不跟你打架。”苏言说道。“我从不打架。”
“我只杀人。”
苏言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冷。
“你,别他娘瞧不起人。”张九听完心中颇为恼火,话没讲完,他的剑就刺了过去。
张九的剑招虽然凌厉,但苏言却也只是一一闪躲了开,并没有还手。张九见苏言只躲避不还手,心中虽然恼他看不起自己,但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一剑将其杀了,不仅可以解了恨,也了去相爷一个心病。
可是他接连又刺了十几剑下去,招数也变化了十几种,却依然没有碰到苏言分毫。这时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渐渐地额头上也开始沁出汗来。可苏言却依然是一副淡然不惊的姿态,轻松简单的闪避开自己的每一剑。无论自己使得是虚招实招,似乎早就被他一眼看穿了。
他的剑术招式非常简单,却也使得相当漂亮,攻守兼备,虚实结合,他用这一套剑法独步天下,没有怕过任何人,但是他现在却完全陷入了被动,而这是他所从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他立刻就慌了起来。脚步软了下来,力道也泄去了大半。
他心中正焦急时,他突然感到喉咙上贴过来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苏言的短刀已经架到了张九的脖子上,可无论是张九还是张六或者是张三,没有任何人看到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九的剑落到了地上,发出轻轻的颤音。
“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喝杯酒的。”苏言放开了张九,对杨箕道。
“不曾想你们这么不给情面,那便算了吧。”苏言转身准备就此离去。
“你虽然放了我,但我不会放过你的。”张九弯腰捡起剑来,喊道。
苏言丝毫没有理他,径直离去了。
杨箕目送着苏言离开的同时瞥了眼张六,他仿佛看到张六的眼睛里放着微微的光芒,杨箕知道那是一种兴奋的光芒。
“老六,别忘了,我们这次可不是来找他的。”杨箕朝他摆了摆手,低声说。
此时的张九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刚刚爬上马。
“老九,知道为什么他最后还是动手了吗?”张六说。
“因为他就要躲不过去了。”
他已经看出了苏言的破绽来。而且他知道,苏言的那一套把戏对自己完全没有用。
(二)
苏言还记得眼前这个人,苏言的记性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但他却总记得每一件该记得的事情。苏言上一次碰见李吉的时候,李吉喝了一肚子的水,昏死在那条小舟上。唐建问自己,杀还是留。苏言道,杀,然后唐建的血染红了那片傍晚的天空。苏言杀唐建的理由也许有很多,但是却没有一条不杀李吉的理由。但是唐建却死了,李吉却活了下来。
苏言并不是经常到刘老板这里来,但今天恰巧来了。李吉当然更不经常到这里来,而且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但他却也是今天来的。这实在是一件很巧的事情。
组织里面的分工很复杂,但最基本的却是枝子和叶子,枝子负责传递讯息,而叶子负责执行命令。刘老板就是枝子,苏言就是叶子,但组织里可不止他们两个。他们这种组合遍布各地,他们潜伏在各个地方,隐藏在每个角落里。苏言是最出名的叶子,刘老板也是最出色的枝子,他们十几年来的配合和计划一直都是天衣无缝。他们要杀的人,无论他是谁,有多少护卫防备,或者有多高的官职,都无一例外的死了。到今天为止,除了苏言执意要去杀郭开的那次,他们还不曾失败过。
他们的消息网络和讯息来源可以让他们得到所需要的任何信息,可是他们对组织的了解程度却和一个市井之中的普通人没有多少差别,他们对组织的秘密可以说也是一无所知。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就埋藏在人群中,混杂在市井里,一直扮演着另一个角色,隐忍着苦楚,承担着屈辱,只为需要他们的时候,从最关键的位置上突然站出来,实现他们的目的。而他们的目的不是别的,只是杀人,但是他们要杀死的却是一些不太一样的人。
也许很少有人相信,有人可以一辈子都假扮成另外一个人。而且就算真的能扮成另外的一个人,那也应该是一件很累很辛苦很困难的事情。可是苏言却知道,那其实一点都不累,准确的说是,那一点都不比正常的生活累。因为他知道正常人的生活和他们刻意去假扮成另外一个人时候的生活是一样的,一样的充满了虚情假意,一样的充满了恶毒和伪善,充满了各种欺骗和伪装。
那天天上正降着大雨,雨水不断地浇注着大地,但却浇不灭记忆中的大火。
“公子快走,快点跟我们离开这吧。”熊熊的大火里,几名武士围在子言的面前,为首的那名将士抱住幼小的子言说道。
子言双手抱着手里的剑,挣扎着,用他哭哑了的声音喊道:“不,我要杀光这些坏人,我要救父王出来。”
“不,公子殿下,大王已经死了。”
“他们人太多了,我们现在去也只是去送死。”
“那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叔父,叔父会帮我的,放开我,让我去找叔父。”
“公子殿下,你听我说。”那个将官蹲下来,流着泪说,“正是你的叔父杀死了大王,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背叛了,这里也并不安全…。”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子言又一次大声地哭了出来。几名武士的眼泪也都流了下来。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那叔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子言渐渐地冷静下来,啜泣着问。
“为了权力。”那个将官表情凝重地答道。
子言没有继续追问。
虽然他只是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权力是什么。就是因为权力,在他十二岁的生辰庆宴上,他亲眼看到最疼他的叔父一手夺去了他的幸福。
“走吧,我们快点离开这。只要我们逃离这里,公子日后一定可以复国报仇的。”一个武士说。
——汪——汪——汪——
被火燃烧着的废墟里传来几声狗叫,一只脏兮兮的狗从火海里冲了出来。
“是大东,是大东。”子言脸上一阵惊喜。“带上它吧,将军。”子言哀求道。
那个将官看了看一脸哀求的子言,又看了看周围大火,点了点头。
“快点走吧。”
一阵急促地马蹄声之后,立刻就传来一阵喧闹的兵戈声,后面追来了很多人。
“他们在那边,快点追上他们,是死是活都得抓回来。”
“将军,您快点带公子离开吧,我们几个来拖住他们。”他们眼神里都带着必死的决心,带着无限的凝重。
“快点走。”
大约一个月后,大雪飘着。
子言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满身血迹的将军和他怀里抱着的大东,两人骑着疲惫的马走在看不到边的荒野上,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昨日繁华的王朝,如今就只剩下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昨日的那些侍臣万千应和,如今就只剩下大东的哀鸣。
“他们在那里。”一队骑兵沿着蹄印的痕迹追了上来。他们兴奋的高声喊着,似乎看到了他们的奖赏。他们有的提起长剑,有的则举起了手中的长戈,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屠杀做好了准备。
子言想催着马快点逃,可他胯下的马只跑了半里,就被一支暗箭射倒在地,再也跑不动了。马蹄声和叫喊声很快就从四周撵来,他们俩被围困在了荒野中央。即使没有受伤,寒冷、饥饿、疲惫和困乏也早已战斗力。
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
“公子,快走,公子快走,臣保护不了你了。”血水,雪水,泪水,混杂着流到子言的脸颊上。
那个将军拔出剑,跳下马,立在风雪之中。
“想抓公子,先过我这一关。”他一剑刺到马屁股上,马儿长啸一声,载着子言奔跑而去。
“不要。”子言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几个骑兵想追上去,那个将军就拖着身体挡在他们的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休想。”他挡在前面。
“杀了他,再追。”那个骑兵首领道,接着就是一剑刺了上去。
——“公子快走。”
——“快走。”
仿佛整个荒野都能听到这几声嘶喊。
二十多年来,苏言经常会做这个怪梦,他每次都会从梦中惊醒,但那个将军的面庞在脑海中越来越模糊,慢慢的自己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再记得。他只记得那一天,那个垂死的勇士,用血肉模糊的躯体为自己,为自己这个没落王朝的公子尽了最后的一份忠诚。
叶三是苏言杀的第一个人,叶三是个屠夫,一个屠狗的屠夫,正是他杀了大东。
他和大东流浪了一年之后,在一个小村子的村头,遇到了这个叫叶三的男人。那天也是一个冬天。
“小要饭的!”叶三笑呵呵地提着刚刚被他杀死的大东,一脚踢醒在大树下昏睡过去的苏言。
“你不是说我杀不死它吗?”他笑着嘲讽道。
苏言手里的刀子插进叶三心脏的时候,苏言的目光是直的。叶三的血洒在雪地上,和大东的血一起染红了一片,那片红在雪地里分外的鲜艳。
屠狗铺子旁边的村民围住了苏言,纷纷指责,恶语相向,不愿苏言离开一步。苏言立在人群之中,用他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大东的死让苏言变得不再柔弱,仇恨的力量让苏言变得强大,他已经无所畏惧。
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人群中分出一条小路,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显然是位不平常的人,白衣白裳,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足以体现一种气势。“果然是个恶贼。”“打死算了,才这么小就杀人,不能可怜他!”“就说是个贱种吧!”“杀了他!弄死他!”人们纷纷对那个白衣的男人建议着,声音大小粗细都不同,既杂乱又喧闹,但是他们的意思却大致相同。“大家散去吧,我会处理的,散了吧。”男人的声音很温和,但温和不一定没有威严,围在一起的人们便纷纷告辞回去。
雪还在下着,苏言站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他冷冷的目光和那个男人的目光相对,那个男人也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苏言突然静静地道:“我杀死他,他杀死狗,我是为恶,难道他就不是吗?”
“狗和人是不同的。”那个男人道。
“他还有亲人。”
“大东也是我的亲人。”
“他杀了大东,所以,我想他死。”苏言声音里带着一股恶毒,一股没有发泄完的愤恨。那时候,苏言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可杀人对于他就已经没有了意义。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的道。“确实,他对于我来说也许也不如一条狗。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对我来说都不如一条狗。”
“人比狗强,人可以杀狗为食。我比他强,为什么不可以杀他复仇。”苏言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些。
“你说的对。”那个男人叹了叹口气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人相比于狗畜是强,杀了他们作为食物,你比别人强,杀了他复仇。这的确是一样的道理。”
“公平?公平?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公平!”子言带着嘲笑的口气吼道。“哈?这个世上有公平吗?那些住在皇宫大屋里的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世上有多少人,直到他们饿死在街头,也永远都吃不到他们平日里给狗吃的东西!。”
“就算人与人之间公平了,那人与狗之间的公平去哪里要?”
“所有的善良都是假的,所有的美德也都是欺骗,所有的礼教更是谎言。”
雪还在下着。
那个男人沉默了半晌,抬起头问苏言:“人和狗之间的公平又去找谁要?我现在虽然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它是有的。至于善良,美德和礼教也一样,也许是假的,但是我相信它们是对的。”
“你凭什么相信呢?”子言又喊着。
“我就是相信。”他沉默了半天,说。
“就算没有,我也要去创造出来一个。”他伸出来手,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苏言已不记得那日是什么日子,只记得说完这些话后,雪已经没膝,而苏言就在那一天,加入了组织,苏言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才叫做苏言。
(三)
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间射到地面上,显得很清澈。杨箕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然后啐了口酒,酒味甘甜而且淳香。
两丈外的那张桌子上正坐着离家出走的李吉,那正是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他们要把李吉‘请’去相府,但是他们还差一个小借口。
“哟,这不是李家的小将军吗?”张九故意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喊道。
李吉突然被人认出来也吃了一惊,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你是?”
李吉举着一杯酒,隔着桌子对着张九,非常客气地问,可是他没有收到同等礼貌地回复。
“将军?”张六笑了笑,语气怪怪地说,“将军怎么没有在战场上陷阵杀敌?”
李吉虽然涉世不深,但他也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们明显是来找茬的。他放下酒杯,握住了手里的剑,戒备地看着张六他们。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你难道不知道惹恼我的后果吗?”李吉站起身子,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张六,有些生硬的说。“难道你不怕我吗?”
“哦?将军生气了呢?”张六继续笑着,“怎么?这是要杀了我们吗?”
说着两步就走到了李吉的桌前,轻蔑地看着李吉和他手里的剑,重复说道。“怎么?这是要杀了我们吗?”
“你再不住口,我会杀了你的。”李吉怒视着他,威胁道。
“将军要杀…”张六刚打算接着嘲讽几句,他就看到了一阵闪过的亮光。李吉手里的剑已经出鞘,并且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
李吉的剑术是跟军中最优秀的剑士况舛学来的,虽然他没有得到况舛的真传,但他学到的却是最实用最简单的招式,也是最致命的招式。
但是张六没有躲,因为他不需要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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