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江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多思多虑果然伤神呀。
下了楼,堂中只坐着一人,那人面前的矮几上杯盘狼藉。干江摇了摇桌上还未东倒西歪的几个玉壶,都是空的。
她再也压不住怒气,大声吼道:“你才几岁!谁让你这么喝酒的!”
刘牢之只是痛苦地摆摆手,双手扶上额间,手肘撑在矮几上。
“不是我……是冉公子……主公怎么可以这样!主公怎么可以这样!主公怎么可以这样!”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悲戚。
干江被他这样子吓到了,一时有些结巴:“怎、怎么了?冉操在哪?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刘牢之刚刚发泄完,此时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不知道……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干江,不要问我了,我……我不想说……”
干江隐约觉得是因为昨晚的事,昨晚冉操和她潜入了那座宫邸,回来时一直沉默无语。干江看到刘牢之这么痛苦,那冉操呢?
干江有些懊恼,她竟然没有发现冉操的异常,是因为那个少年?
也许她可以找司马昱问清楚,可是以什么理由,以什么身份,他,还认得她吗?那日冥堂匆匆相会,也不知他眼中还容得见他人吗?
此时的司马昱站在窗边,眉目里有些留恋和思念,不知他究竟在想何人?算了,不管是谁,当他看到仆人递过来的纸条时,就只剩浓浓的恨意了,“哼,我在外为国奔波,太后竟是这样想我的么?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看来,我得好好思考思考此行目的了……”
干江终于在水边找到了冉操,全然不见往日的丰神俊逸,还是那抹浅浅的酒窝,却生生抽走了魂。
“你知道吗?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冉操扔了手里的空酒瓶,望着它随波逐流,“人生长恨水长流,无亲无故可烦忧?”
她忍不住,只好直接问道:“究竟何事,让你如此痛苦?昨晚的少年究竟是谁?”
冉操那抹浅笑变为了大笑,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郗超,你派个这么单纯的丫头给我,良苦用心啊。哈哈…哈哈哈……”
许久许久,他终于停止了笑,换了十二分的冷酷,“那少年是苻坚,苻健的侄子。不过他和我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让我清楚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会明白的,不过在此前你跟我要去一个地。”冉操站了起来,拉住她就走。
“哪里?”
“邺城。”
辗转数日后,他们来到了邺城,下马徐行。
“这是邺城,也不是。”干江望着这四周,有些晃眼。
冉操笑道:“哦?那这是哪里?”
“人间地狱。”
干江拍了拍惊蛰的马,安抚它少许。
“咸康二年,我一路走走停停。那时正值隆冬,我刚到这里,街市繁华热闹,一派祥和。你可见过各民族水乳交融的样子?就在这里,汉人穿着胡服,胡人穿着汉服。胡人束起了发,对屋主垂首作揖,而汉人披了发,在街头拥抱干杯。
这里很少见游魂野鬼,我呆着也无意思,就想要离去。可借宿的那家阿婆极力挽留我,她说,被征役的大儿子就要回来了,会带着肉和米,让我在这里过完年再走。我答应了。
就在合家团圆的时候,城里传来了巨响,乱哄哄的,空气里很快弥漫了一股血腥。阿婆将孙子藏在了瓮中,就要开门出去瞧瞧。门刚打开,阿婆颤颤巍巍的背影就在我眼前,轰然倒下了。此后,眼前就只剩漫天的火光和烈艳的红色……那日,家里的媳妇没有死,不过也离死不远了。她被抓走前用哀怨的表情递给我一个瓢,我知道,她是让我救她瓮中的孩子。
那孩子是城里惟一的幸存者,他活到了十八岁。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石虎(后赵武帝)将要篡权称王,就发了灭汉檄,要用汉人的鲜血来祝他新政登基。
他为什么讨厌汉人?我想是因为他曾经的顶头老大——石勒(后赵明帝)非要让他收个汉人当干儿子吧。那干儿子是谁,冉操,你该清楚吧。
是冉闵,你的父亲。他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没有讲给你听过吗?
羯族人啊,打仗从不带军粮,只带女人,汉族女人。他们称之为‘两脚羊’,夜晚jianyin,白日烹食,多么一举两得啊。不能食的骨头,不能食的头颅,不能食的内脏……你见过尸观吗?从邺城到洛阳,从洛阳到长安,红白掩映,絪緼旖旎,美不胜收,美不胜收啊……
再后来,是永和五年吧,还是一个冬天,我回到了邺城,那个曾经的孩子已经娶妻生子,重新过上了幸福日子。他的儿子扑在我的怀里,直说我好香,样子像他家拜的观音。
哦,他娶得是个胡人女子。那女子很温婉,见我的袖子破了口,就拿了针线为我补。我正在感叹他娶了个好妻子时,他回来了,神色很凝重,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城门上贴了告示,说不与城主同心的胡人可以自行离去,城门三日不禁。他的妻子跪在了他的面前,探明心迹,绝不离开他的夫儿,他很开心。那晚他同妻子干了很多酒,直睡到次日晌午。
唉,三日,城外汉人归,城里胡人去。彼时,在城中的,都是与城主同心同德的人,他们愿意在这里,以后男耕女织,繁衍生息……你知道吗?你的父亲知道吗!他们可敬的城主大人,义薄云天的冉魏君!
三日后,他的儿子问我,他的阿母去了哪里,我告诉他,回了娘家。他又问他的阿父在哪里,我说,你的阿父舍不得你的阿母,要去找她。他就拉着我,到城外的一棵树上,问我,那是他的阿父吗?阿父的头怎么挂在树上?
你的阿父呢?冉操,你的阿父呢?他那日斩杀了二十余万的胡人,与咸康二年冬死的二十余万的汉人遥遥相应……
从此以后,邺城何时太平过,兵家必争之地,何时太平过呢?红庄里,人吃人,鬼吃鬼……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这样存在吗?你知道……”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冉操捂住了耳朵,颓然靠在了一处破败的城垣处,
“嘉宾啊嘉宾,你就是要告诉我,终究只有你的故国,你辅佐的人才会是个明君吗?”
干江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冉操抓着她一把带上了马,策马狂奔,呼啸北风中传来他的声音,“此时不该回洛阳,司马昱在哪里?帮我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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