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宿舍楼得天独厚,对面二十米就是女生宿舍楼。高子育时常叼着一根黄鹤楼,倚在窗户前,把身体埋进窗帘的阴影里偷窥,那惆怅劲儿一点儿也不像在做龌龊之事;那惆怅劲儿,我只能从历史的长河里想起来凭栏而望的李煜,或者走在康桥上的徐志摩,仿佛面对的不是女生宿舍,而是自己行将逝去的江山或者浅浅的康河的柔波一样。他说他偷窥女生宿舍跟我们偷看毛片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看毛片大多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而他偷窥女生宿舍其实是为了了解某些差别的真相。他说他一直好奇,一直充满探知的渴望,女生跟男生性别之差,造就了更大范畴上的差别,如果他此生不能成为女人或者去泰国做手术,永远不能理解这种差别的真相。如果他心思缜密,研究思考,也永远不能理解这种差别,只能无限的接近真相。其实他一直好奇的是,“女生们的集体生活与男生到底有啥区别?女生们会讲黄色笑话吗?会集体看毛片或者集体意淫校草吗?如果明月高悬,女生们会睡不着吗?女生们热爱裸睡吗?女生们是不是真的都会幻想被男性强暴?如果是,该用怎样的方式强暴,女生们才不会反应激烈?”
高子育喝多了,时常思考,时常向众生发问,仿佛自己是佛陀弟子。他说,“生活到底是什么啊?”在我看来,他这个问题充满了文艺性的无知,并没有对真理的渴望。跟我住在一个宿舍后,绵延了好久,终于从我处学会了吉他。夏夜漫长,校园里充满了姑娘的肉香和槐花香,姑娘们的脚丫子趿拉着夹指拖鞋,凝脂一般、白水煮过的猪蹄一般,在校园里穿行。虽然姑娘们手里时常拎着葱花大饼和刚打满了水的热水壶,但是魅力却没受此损耗。我跟他坐在比我身体干涸时间还长的喷泉边,每每有姑娘经过,他每每高声逼问我,“什么是生活”,每每得不到我的回答,每每使劲弹吉他,吸引姑娘注意。他说,“我告诉你连续,你还别不信,这是真理。此刻如果凤姐和芙蓉姐姐趿履经过,然后回头冲我含羞一笑,我看看她的脚丫子和大腿,我不知道她们和天仙有什么区别,我会深深爱上她们的。”
后来我觉得高子育说的挺对,那时我稚嫩拙劣,世俗之事并未经历多少,很多当时我觉得毫无关系的事,高子育通过言传身教给我拔苗助长。高子育可以同时深爱着某个姑娘、招惹几个姑娘、又临幸几个姑娘。我时常觉得他这不算真爱,但每次看他痛彻心扉至死方休,摔手机有过、自残有过、对打更是不胜枚举,因为这些,他说爱得深入骨髓了,妄想遗忘只能从灵魂深处连根拔起,拔完就只剩空皮囊了一副了。之后继续招惹几个姑娘、临幸几个姑娘。时至今日,他跟学校时期的女友依旧藕断丝连,任何一次细小的摩擦也能让他两死灰复、燃重燃战火。后来我相信了高子育,这应该是真爱。真爱纯粹,与肉体有什么关系?与同时招惹几个姑娘、临幸几个姑娘有什么关系?日本的和尚吃肉找小姐,跟一心向佛有啥关系?真爱在任何人身上存在,只是形式迥然。
我酒量实在卑微,三瓶下肚后,尿意盎然,之前不懂,觉得这事儿跟男性尊严挂钩,于是强行憋住,不到决堤的刹那绝不去厕所。后来经过中医专家扫盲,才从根本扭转了我错误认识。三瓶下肚后,体内另外一个我渐渐复苏,他要从我兜里掏出手机,要给我女神打电话,要告诉女神我的情动,咨询她几个长久以来困扰我的问题。我暂且能控制他,如果再下去几瓶,他酒壮怂人胆,他可能就要挣脱缰绳,拨出去电话了。三瓶下肚后,每一次打嗝,仿佛战鼓擂,假冒青岛叫喊着要从嗓子眼杀将出来。但架不住周围一伙劝酒好手的轮番进攻,推脱数次后,实在不好意思了,捏着鼻子,又从嗓子眼灌下去,跟喝马尿一样。
很多观念的形成实在令我诧异,比如单纯的喝酒跟男人气质之间的联系。酒真的好喝吗?有人真心爱喝酒吗?我相信肯定有,不过原因具有普遍性,如果以尿为浆、日日饮用,也会爱上喝尿的。如果朝夕和一丑姑娘相处,也会觉得丑姑娘美丽,也会爱上丑姑娘的。本质上,这是习惯造成的条件反射,我们跟巴普洛夫的那只狗没有区别,现实的本质跟催眠类似。
任何一个问题如果往形而上解释,高子育势必觉得扯淡,必然会受到他一番极其形而下的批判。高子育的思想其实高度理想化,只不过大众传媒能力强大,我能体会到他脑浆子的超脱,但是思考方式却被大众传媒强行扭曲,成了社会主义大爷大妈。我把这个结论告诉身边的人,观察他们的反应,评定与他们之后的相处模式,是该聊理想还是该聊姑娘,还是该姑娘理想兼聊。高子育跟我的思考方式从来相悖,如果我是老子,他就是大道废才有仁义的孔子。如果我是王尔德,他就是马克思。我还是把高子育视为我的挚友,虽然他跟我的道不同。我发现,我的内心门槛低,容易有人走进来,谁重情义、把我当朋友,我也会以诚相待。为了躲避直接的真诚带来的尴尬和矫情,我换种方式,用调侃和肆虐伪装真诚。高子育从来不懂,即使我解释千万次,他总觉得我虚伪极致,他也不容易,把一个他认为虚伪的人当朋友。我认为这是因为鄙人的人格魅力实在耀眼。后来很多跟我仅仅几面之缘的哥们,从来没往深处聊过,从来没见过对方本来面目,就说把我当朋友、当挚友,我感到受宠若惊,但可以理解。
我说,“各位,我实在喝不下了,饶了我吧。”
一个哥们说,“这才喝了几杯啊你就怂了?肾不好吧?赶紧锻炼酒力啊,以后入了社会,肯定会用得着,交际应酬,少的了喝酒吗?无数大生意都是靠酒谈成的。我认识一个中医大夫,专治肾功能,我可以介绍你去,打八折。”
我说,有劳哥们费心了。肾开窍于耳,我耳朵天生细小,从来没长过智齿,这都是我先天之精不足的象。既然不足,我就省着用。你们一周找女友四次,我没有女友,两个月自摸一次。你们每周打篮球三次,我稍微跑跑步,沾濡汗出就行了。我不泡夜店,我十二点前入睡,我规律大小便,我健康,我长寿。
对曰,“你可真能扯淡啊。”
我的肾利索,十分钟走一次。大学之前我喝酒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来,撑死加上脚趾头。功力不成熟,还没修炼成精,无法与在座绿林好汉同日而语。于是,特别不争气的在第一次酒局上便漏了怯,平生第一次因酒精中毒失去意识,被众多哥们言语激荡了好长时间。他们对酒精的追求时常令我不解,我时常思考,如果这世界的规则由酒精来定,宿舍哥们是不是就牛逼了,是不是想睡林志玲就林志玲,想睡芙蓉姐姐就芙蓉姐姐,而我,只能在午夜抓着自己的男根,沦陷想象不能自拔。
虽然只有我失去意识,但多数哥们都喝多了,酒局行进到最后,没人聊天,酒桌上风卷残云,一片狼藉。宿舍哥们们抱着手机,盯着屏幕眼神昏暗,翻开通讯录,看着自己初恋的名字犹豫良久,然后看看月亮,然后一狠心,拨了出去。高子育拨给了自己的老相好,老相好曾经给他打过孩子,被高子育玩腻之后无情抛弃,高子育慢慢成熟后,慢慢开始自责,慢慢悔不该当初。岳举拨给了远在北京的表姐,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拿出我的手机,翻了一遍通讯录,然后又把手机揣回兜里,我还是想一想我的女神吧。
突然假冒青岛伙同刚刚下肚的烧烤和拍黄瓜,从喉咙眼里杀将出来,我一张嘴,全部倾倒到脚下,溅了高子育和岳举一人一鞋。我勉强睁开眼,借着烤肉摊昏暗灯光,看清楚了没有消化的花生米和拍黄瓜,我吃的不怎么多,吃冰棍拉冰棍,没化。周围哥们在嘲笑我,我再没心劲想我的女神了。即使我的意念力再怎么强大,即使我每天想她二十五个小时,我还是没办法拥有她。很早之前我就明白,我女神对我的距离感,仿佛白化病一样,来自基因信息,她对我无感,来自先天,我显然没法抗拒老天爷。
再次睁眼,按亮手机,凌晨两点了。宿舍哥们还没睡,人手一台手机,嘴角埋藏着微笑。宿舍基本漆黑,手机屏幕光亮微弱,射在高子育和岳举的脸蛋上,二人脸蛋油腻熠熠,坑坑洼洼,效果类似被太阳射了一天的月球。夏夜漫长,头顶的一台风扇效果等同太监的阳具,当摆设外无用。心静自然凉,二人心神明显都在手机上,无限忽略身体的燥热感,有汗液不听从颈项处渗出,二人条件反射,用手一抹,嘴角还是埋藏着微笑。我不禁猜想,如果二人练习禅定,把收纳心神的功力用对地方,屁股下垫个蒲团,可以成佛了。
我口舌干燥,仿佛吃了二斤柴火,急于用水滋养。下床找了一圈,询问了二位爷,都言无水,我只得就着水龙头猛灌几口,顺便洗了把脸。
岳举身体一动不动,嘴角埋藏着微笑,说,“你终于醒来了,五六个小时了,我们酒劲儿都过去了。”
高子育说,“我都酒劲儿都过去了,四五个小时了,你终于醒来了。”
我纠正他两人,“虽然你二人把我扛回来,还给我宽衣解带,大恩不言谢,我心存感激。但是我还是不能姑息你二人继续犯常识性错误。人酒精中毒后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晕过去了。告诉你如何区分:睡觉时人身体周围有卫气萦绕,冷了之后它控制你的手盖被,热了减被,有人呼唤你它叫醒你。而酒精中毒后人完全冷暖不知,有人叫你也浑然不知。明白了吗?”
二位爷没听我说话,只礼貌性的嗯了一声。那时我各方面装备全面落后,别人的手机已经全部智能化,我的手机依然砖块化,上网比我家小区老大爷便秘还痛苦。开学之际,各位来到宿舍,电脑、智能手机、荷尔蒙等等一应俱全。闲暇时可以看看电影啊,玩玩游戏啊,和姑娘视频啊,组织团伙看看毛片啊等等。我直到大二,才在极力央求下,由我妈参加交话费送电脑活动,得到一台屏幕不及十二寸的上网本,大型游戏无法负荷,只能写写东西啊,看看电影啊,看看毛片啊。对我已足矣。四年之后,直到今日,我依旧依恋我的上网本,我的所有文字记录都在里面,我已经考虑给我上网本买个保险了。
次日八点,我班主任打来电话,威胁我若是不参加军训,不排除在开学伊始,开除我并不退还学费的可能。勒令我半小时之内出现在她办公室接受训导,并填写注册手续。我朝服衣冠,吃了个早点,准时出现在了她办公室。班主任说,她刚发现我跟她竟然是老乡,说我开学就给家乡人民脸上抹黑。虽是老乡,但她不会包屁纵容姑息养奸,若我再犯,天不藏奸,不念及老乡情分,立即开除。我回到宿舍后跟高子育岳举商量对策,我们确信班主任只是危言耸听,他绝对没有权利擅自开除学生。刚开学之际,校纪还在宣传阶段,各级老混混均处在望风阶段,我们深刻评估,一直认为此时是放浪形骸的最佳时机。往后校纪逐渐严明,领导们腾出时间专项整顿,再顶风作案,就太不明智了。
后来军训,我跟高子育和岳举再没前去,班主任也不知为何,再也没有为此事传讯过我。随着时间荏苒,临近毕业,我跟高子育、岳举在回光返照般的狂欢中抽出脑浆子,开始认真担忧班主任说的,军训结业证跟毕业证挂钩的事。还没来得急为此事寝食难安,毕业证已经经过同学捎带,到了我手。于是我清空大脑,与岳举和高子育等一竿子人,开始最后一轮狂欢。
不过军训却是个认识姑娘的绝佳机会。因为人靠衣裳,各种化妆品的迷惑性实在是大,于是穿同样作训服便是对女生们长相的一次集体大审判。据宿舍楼前辈们分享经验,所有女神级人物都在军训过程中被首先挑走,剩下些歪瓜裂枣,无从下手。后来军训结束后的酒局上,很多参加了军训、从军训里喜结良缘的哥们说,八月底训练场仿佛火焰山,人在冒烟、篮球架子在冒烟、空气在冒烟、同学们头顶在冒烟。训练场上,他分不清男女或者美丑,但是透过冒着热气、闪烁不停的万物,他分明看见,某些姑娘脑袋上冒着地不是热气,而是仙气。我问他是怎么泡上仙女的。他说,“一般仙女都有觉悟,没有差别心,择偶标准不会被美丑左右。你想啊,一个姑娘美艳欲滴,其实没有多迷人,因为美艳欲滴的姑娘多了去了。仙女跟美女的差别是,仙女淡然高远,不食人间烟火,没见过淤泥,一尘不染。仙女一般孤独,因为你若是肾精不足,断不敢贸然搭讪,但是,只要你上前,阐述爱意,以仙女的觉悟和孤独,只要你人格没啥缺陷,仙女一般都会欣然接受的。再说了,仙女的真正作用并不是采仙桃啊给王母娘娘做家政啊什么的,而是下凡,和世间男子搞对象啊。你想啊,那些恪守仙道的仙女从来不被世人铭记,倒是那些私自下凡偷吃禁果留取丹心照汗青了,比如七仙女啊织女啊这些主。”
他说的道理我想得通,可是我的交际范围窄小,遇到的仙女屈指可数,即使阴差阳错遇上了,也因为肾精不足天癸匮乏,仙女从我身边飞过,看了我一眼,对视须臾,我羞涩低下头,仙女又飞走了。从未逗留。拿破仑说,性格即命运。后来高人补充,人的身体结构即命运。我深刻赞同高人,因为性格是身体结构使然,这也就是面相手相之类事存在之理,我羞涩的根本原因就是肾精不足。后来我遇到会看面相的朋友,照面打完,便下结论,说我内心善良。善良是没错,但只是表象,善良大多是因为心软。他说我这么解释也没错,事物之间都有联系,这就是形而上的万有引力。但是任何事物之间又是独立存在的,抛开语言的迷惑性不说,善良与心软也是两种事物。互相依存,却各自独立。我问,面相上,怎么看善良与否?他说,实践出真知,他只看过几页书,凭着禀赋,首先从看背影识美女练起,然后从性格断星座练脑力,最后再联系看面相。他说,别觉得这是扯淡,任何事物之间都是有联系的,人都是亚当夏娃生的,宇宙万物是大爆炸来的,这么明显的联系看不出来吗?我说,受教了。
高子育的观点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他说,甭管是不是仙女,都得拉屎,都有鼻屎和耳屎。他不在乎是否仙女,只要看着顺眼、摸着顺手、操着顺屌就成。而且仙女一般有天生的高端感,若不是小宇宙极其强大,很难凌驾,只能被奴役,最后成为爱情里的挑山工,一辈子被鸟瞰。高子育此生,按照他的诉求,绝对不虚此行。可能缺过钱、缺过钾钙钠镁铝、缺过心眼,可是身边姑娘从没缺过,络绎不绝、生生不息。我是看在眼里的。军训刚刚完,我还在观望期,岳举思想还没有形成,高子育已经牵着新交的女朋友,在不大的校园里面晃荡了。
高子育对我和岳举说,“哥们交女朋友了,过两天带你俩千年穴居动物开开眼,有种生物叫女孩,有种享受叫爱情。你们懂吗?岳举,在网络里结一百次婚你也不懂?连续,看一百本爱情你也不懂。”
过了两天,高子育见宿舍就我一人,拉住窗帘,阴郁将我俩笼罩。他锁了房门,点了香烟,叹了口气,吸了口香烟,说,“唉,哥们分手了。”
我喉咙发声,嗯。
高子育接着说,“别以为我是闹着玩的,真爱纯粹,跟时间长短有啥关系?我刚好了两天,分手了,怎么就不是真爱了,怎么就是闹着玩了,怎么就不能痛彻心扉了?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啊。”
我说,我说啥啊?
高子育说,给哥们出出主意啊!哥们跟女朋友分手了,她跟没事人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我成天痛心疾首恍恍惚惚。我不想分手,你给我想想办法啊。
我说,“你分手到现在,一共三个小时,为啥你能厚着脸皮说你成天恍恍惚惚?”
高子育说,“你他妈有病啊?说重点,给我出主意,我不想分手。”
我说,“也对,痛苦能使时间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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