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梁广福打听姨太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其实上次县长范正枢怏怏离去后，一直并未放弃接回姨太淑妍的念头，也一直在为此作着诸般努力。作为其一手栽培的维持会会长，梁广福虽然不太明了县长如此执念究竟意欲何为，但作为下属兼老友，梁会长深知自己有义务为其分愁解忧。就算县长深藏不露，他也应该用心揣摩上司的意图，事做在前头，话说在后头。何况县长已念叨过几次，念叨过几次就是命令，也是无形的压力，不用叫你做什么，懂事的就会时刻上心。梁广福之前没在官场上混过，但对其中的道道却是了然于心。
其实当初小原进了姨太的房间迟迟不出，他就已有了隐隐的担心。对于县长未能顺利带走姨太的原因，他当时也是猜到了几分。猜到归猜到，面对小原的拒绝，他这个维持会会长也只能干瞪眼没办法。上司范正枢作为县长都无能为力，他这个会长又能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归没办法，离开了东洋人县长毕竟是县长，县长有难处，有苦衷，作为下属岂能装作不知？作为老友，岂能不倾力相助？梁广福在乡政府里看似天天听戏，其实也不光是在听戏。这些天来他一边听戏，一边还在琢磨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帮县长了却心愿。琢磨来琢磨去，从乡里琢磨到城里，还是老婆一句话提醒了他。他的老婆说：不论古往今来，不论汉土番邦，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概莫能外。
虽然老婆一席话意在敲山震虎，梁广福却是喜出望外。戴上礼帽就要往外走，他老婆一把拖住他说：你这几日不去乡里办公，却老是往救济会瞎跑什么？
我是救济会的挂名理事，每年都要奉送钱财，去看看理数应当。
他的老婆一撇嘴：理数应当原来咋从不去？如今来了上海滩的洋派女子，你倒跑得比谁都勤了。听说那些妖精头发都是烫了卷的，身上都是撒了香水的，穿的旗袍都能露出大腿根，穿的皮鞋都有木楔子一样的鞋跟，你小心别让她们迷掉了魂。
都是些跑到内地的难民，你以为是跑来开舞会的？
难民？难民还烫头发抹嘴唇？难民还洒香水露大腿？
上海滩十里洋场，人家有的从前是歌女，有的是演员，有的是富家女，有的是阔太太，穿得时兴些也属正常。咱们这小地方，哪里比的过大上海？
小地方怎么了？小地方都是些土包子，她们为啥还要跑到这里来？既然从前都这样风光，为啥还要受救济，为啥还要吃咱们的饭？
那边仗打得厉害，谁不想要命？不光她们往内地跑，就连青楼女子都跑来了不少。
那你还救济什么？干脆来个一锅端，都弄到咱家酒楼里做烟花女子，正好叫她们自己养活自己。
话不能这样讲。梁广福说：救济会不是我一个人的，一方面由不得我一人做主。再说，就是能弄也不能随便往外弄，这些女子背景复杂，弄不巧说不定就得罪了哪个大人物。
这世道还有什么大人物？眼下只有日本人才是大人物，连女人都顾不上了，还是什么狗屁大人物？
这可不一定。梁广福觉得女人就是见识短：顾不上也有几种顾不上，有暂时顾不上，有长期顾不上，有真的顾不上，有装作顾不上。暂时顾不上的以后可能会顾上，装作顾不上的以后可能又装作顾上，这不取决于这些女人，而是取决于大人物的各种需要。范正枢不算大人物，把姨太赶到了日本人那里，现在需要了，不是还要弄她回来？万一哪天有个大人物和他一样，又需要自己的女人了，岂不要找到咱们头上来？
你不用拿这个吓唬我。他的老婆说：你说这些无非是方便找借口，好似往救济会跑就成了正事。你既然喜欢看那些洋派娘们，那就尽管去好了，看她们不吸光你这个土包子的精血。你只管去抱大腿摸大腿，只管去搂歌女搂戏子，看她们不掏光你的口袋。那都是些金丝鸟，你要好生养起来。俺们都是黄脸婆，从今以后你莫回来。
这是哪里话。梁广福搓手说：是你方才提醒了我，我要去仔细打听一下她们的背景，挑选一个好把范正枢的姨太换回来。你不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给小原弄去个上海女郎，保不准他就能放了姨太。
要挑就多挑几个，怎能就挑一个。
夫人不必疑心，你贤夫并没有其它想法。
想得倒美，有想法你也甭想领进门。亏你还是做买卖的，多挑几个不会送到酒楼里给咱挣钱？这样洋气的女子一站，那些馋鬼嫖客还不把酒楼挤破了门？少吃了救济会的饭不说，你交的会费还不成倍赚回来？
这个梁广福还真没想到，作了一揖说：还是夫人虑事周全，我这就出门去办。
梁广福那几日逗留在县城，主要就是在物色替代姨太的人选。他最终选定的是一个来自上海的演员，当然演员只是那种三四流的演员，在上海滩都没什么名气，在内地更是无人能识。女演员坚决不愿离开救济会，声称只听从教会的安排。梁广福说教会里的人都被东洋人赶跑了，他们还怎样安排你？他们要能安排你，还会送你到这救济会？现在东洋人占着上风，中国的如来菩萨不管用，天皇地奶不管用，西洋人的神仙也不灵光。你要是不听从救济会安排，只好把你轰出去，难道你愿意在异乡流落街头？流落街头不要紧，难道你就愿意被弄到窑子里？弄到窑子不要紧，难道你就不怕被当成地下党抓起来？只要当地下党抓起来，不死也得掉层皮。对付女的他们可有办法，裤裆里塞耗子，红烙铁烫脚心，竹签子穿**，只是想想，头皮都要发麻。最狠的是往头发上浇沥青，沥青熬得“咕嘟”冒烟，一盆浇下来，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得用手去拂？一拂头发掉一片，一撸头发掉一把，不管你是多漂亮的头发，涂撸上几把，准涂撸成个秃子。还不能说是秃子，秃子还有头皮，被沥青浇过，连头皮都没有了，脑袋变成了血葫芦，你说瘆人不瘆人？
女演员见过大世面，以为这个胖瘪三只是吓唬自己，就要求见政府官员。政府官员没空来见，演员又要求见警察局长。警察局长来是来了，却将她绑起来送到了日本人的宪兵队里。警察推着她在关押地下党的牢房走了一圈，后来梁广福再去找她，演员先是默不作声，后来痛哭了好长一阵，还是不得不忍辱答应下来。其实在路上时她曾产生过跳车轻生的念头，只是后来又忍住了。其实要死她在上海就已死了，又何必跑到北方这遥远的小城？那位天天抹头油的公子哥和她同居了数月，有一天却突然告知她要随家人前去旧金山避难。她一听不能带着自己同行，就爬上栏杆要跳楼。公子哥拉住她，又是亲，又是抱，对天发誓会接她出去，对天发誓要与她姻缘永续。演员就此存了几缕希望幻想，就此生了颠簸流离的勇气，一路北上，此种信念愈来愈强，成了她的支撑，成了她的动力。
会长梁广福拿下了演员，又一鼓作气恐吓了几个，果然都将她们送到了自己的酒楼里。他的老婆很高兴，他自己也很得意。老婆高兴是因为生意将从此大有起色，他自己得意是因为得了演员。得了演员他没急着领回叶湾，而是把演员领到了一家旅馆。女演员尽管很瞧不上这个北方佬，但因为梁广福给了不少钱，也没怎么推拒他。不光没怎么推拒，因为梁广福又答应日后有机会接她出来，女演员还很是逢迎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下，稻草也是救命的稻草，女演员的幻想又增加了新的源泉，除了逆来顺受，除了刻意逢迎，其实也没有其它的选择。会长梁广福不光是得意于睡了个上海滩女人，更得意的是他还拿她送了个人情。从旅馆出来，他又把演员领到了县长范正枢那里，向对方禀明了自己的心意和计划。县长范正枢对他的心意和计划都很赞许，对来自大地方的演员也很是赞许。
梁广福一看老友对演员很感兴趣，就凑过去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老兄，方才没想起这事，方才小弟没忍住先打了头阵。
范正枢笑笑：狗窝里放不住干粮。
梁广福咧嘴说：其实在前头的不知已有多少人。
梁广福准备妥当回到了维持会，正要备宴邀请小原队长，没想到叶湾出了刁民，没想到刁民杀了鬼子，更没想到自己倒先被请到了叶湾来。被扇了两记嘴巴后他一度很担心此前白费了心机，甚至也一度很担心自己的安危。东洋人的喜怒无常他多次领教，在他们面前你就是有理也是无理，有理不会叫你说，无理更是不用讲。古时候都讲伴君如伴虎，伴君至少还能讲讲理，讲好了说不定还升官。伴鬼子比伴君可怕得多，稍有差池脑袋就搬家。但你要保住家业，保全家人，不伴似乎还不行。幸亏他后来急中生智，训斥了村民，提出了倡议，弄得鬼子很满意，他自己也转危为安扭转了乾坤。化解了危机后，梁广福那时还没想到宴请小原。后来看到张万斗，他一下子想到了宴请小原。想到了宴请后他自然想到了安顿在县城的演员，但那时还拿不准姨太的具体情况。问过了张万斗，他大为放心，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切也在意料之中。
张万斗不知道会长梁广福背后还有这么多道道，虽然觉得他突然打听姨太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再说他主要是关心推荐马夫的事，根本没有心思多作它想。说起来张万斗当时也很得意，因为他成功地略施了小小一计。表面上他是力推自己的师兄，其实他更想让张希斌得到这份差事。张老汉是赵财主家的长工，其实也不是一般的长工。他比别的长工吃得好些，每年还能领件子衣裳。之所以被高看一眼，是因为他早年救过财主闺女的命。财主闺女被马帮抢去扔到了山沟里，躺了两天差点儿喂了狼。张希斌独自寻去，用扁担赶跑了两只狼，把奄奄一息的财主闺女背了回来。一向怕事的张希斌作此壮举虽是为着不菲的赏钱，但无形中也算是财主闺女的救命恩人。此闺女出了嫁，嫁给了梁广福后还经常来看他，作为女婿的梁会长不会不知。梁广福尽管想给他张万斗面子，但不可能不听老婆的意见。所以他极可能会向东洋人推荐张希斌，而这其实正中张万斗的下怀。
张万斗并非不想推荐三师兄，而是日本人对他生疑会危及铁板会。别看东洋人语言不通，其实他们很了解中国人。街头上出现个白净子，他们都会很警惕。因为他们知道农民们风吹日晒，肉皮都应粗糙皱巴，细皮嫩肉之人因而就很可疑。他们会翻看你的手掌，会打量你的身板。翻手掌是看有没有老茧，瞧身板是看是不是肉厚骨粗，两者都具备说明你是下力的，否则就会很可疑。三师兄虽然手上也有老茧，但不是在掌内，而是在掌外的指骨上，懂行的一看就是练家子。三师兄虽然也是皮粗肉厚，但却是一身腱子肉，与庄稼汉的身板是两回事。关键是三师兄遇事爱冲动，一言不合就要与人动手。万一哪个日本兵敲他一枪托子，很难想象他能咽的下气，忍得住火，十有八九会与日本人动起手来。而一旦如此，局面必将难以收拾，师父李半山的一番苦心也必将付之东流。所以最初谈及此事时他就委婉表示了怀疑，后来知道还有一个人选张希斌，他就更加倾向于不去推荐三师兄。
梁广福事先预备的食材被王小五和赵矬子用一辆小车推了来，张万斗搭眼一瞧，就知道梁会长费了不少苦心，也搭了不少血本。王小五两人卸完离去后，他正要进伙房准备，突然看见姨太从后院慢慢走了出来。
张万斗急忙使眼色摆手，他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姨太淑妍根本视若不见，依旧径直往这走来。张万斗提把水壶迎上去，递出水壶说：快些回去，他们是不让到前头来的。
姨太不接壶，抿了一下头发，不慌不忙地说：外头是不是死了很多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前头匆匆忙忙地跑了，知不知道很叫人担心？
张万斗心里头如放了个熨斗，浑身都被熨得暖暖的。他用力往身上擦着手，好似那上边有许多汗，实则是一滴汗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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