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张万斗听到外头乱成一团,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还是到来了。兵站的东洋人列队跑出后,他没敢跟着出去,而是爬到了一棵大树上。这棵老槐树就位于赵财主的院墙外,树干高大,略微弯曲,枝叶浓密,正好藏身。好处在于,此树比别树高出了一截,爬到树梢上之后,村南头的麦场恰能一览无余。树爬到一半时他先看到了前院留守的日本兵,一转头又看到了后院的慰安室。二号慰安室的几个妇女进进出出神色不宁,她们显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姨太淑妍窗台前露出了半边脸,她一动不动神态安详,但起伏的胸脯表明她其实并不平静。她是在忧虑吉凶未卜的险境,还是在担心羊入虎口的村民,抑或只是在牵挂他这个匆匆而别的老弟?如果只是第三种,他张万斗可真是三生有幸,他张万斗也真是不枉忍辱偷生。姨太的脸蛋是他从来只能偷看的地方,姨太的胸脯是他从来不敢看的地方,置身于大树之上,禁忌似乎被距离冲抵,拘谨似乎被高度消融,他的目光变得专注而肆无忌惮。
后来姨太探探头,向这边望了一眼。张万斗吓得一缩脑袋,往上拱了几下,完全让自己藏到了树叶里面。他明知不会被姨太看见,但还是莫名地心虚,还是想尽快地躲藏。树叶子挡住了自己,同时也被其它树木挡住了,麦场的方向模糊不清。他不得不继续往上爬,爬到不能再看到姨太的地方,视野豁然开朗,麦场上的情状清晰呈现。他看到了张悕善,他在擤鼻涕,擤了鼻涕不去身上擦手,而是到鞋底上抹手。他看到了卖点心的张老太,身边人有的哭,有的叫,老太太却不慌不忙纳着鞋垫。他看到了秃子爹,秃子爹腮帮子肿得老高,不知是害牙疼,还是被人打了。他的后头站着秃子娘,秃子娘总是往右看,右边隔人站着她的大儿媳,儿媳手里牵着三个娃。
张万斗逐个看去,看了一遭没看见媳妇,这让他大为放心。自打她回来,张万斗最担心的是媳妇跑到兵站来找自己。如今快个把月过去了,媳妇一直没出现,尽管有时会想她,但此种隔绝的状态其实更是他所乐见。只要能活着不死逑,不能相见又怎样?只要能在暗屋中有吃有喝,不见天日又如何?秃子爹老两口一个爱打小算盘,一个凶狠泼辣胡搅蛮缠,但既然恁儿子做了亏心事,恁俩口也扒瞎话在先,那就得给俺好生养着媳妇。你算计也好,难缠也罢,这笔账反正不能一笔勾销。俺是说过推光恁们的粮食,不过要是招待俺媳妇招待得不孬,伺候俺媳妇伺候得够好,这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等到赵铁匠爷俩被两个鬼子赶了来,张万斗的手心一下冒出了许多汗。后来几个二鬼子过去将两人绑上,他在心里哀叹一声,知道这爷俩很可能要凶多吉少。哀怜之余,他不由地埋怨几人还是太过冒失。也许他们事先也算计过,但这样快就事发显然还是欠缺周密。杀掉了鬼子是解气,可恁们咋就不留好退路,咋就不尽快抹除痕迹?他特意看了看张希斌,这位放羊老汉一直埋头看地,也许是掩饰心头的恐惧,也许是愧对铁匠父子的目光。张万斗有些后悔没叫他去帮忙,也许多个人就能收拾得更利索些,就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但既然师父李半山说过要叫他当马夫报信,他就得让他少去冒险,他就得让少去露脸。王小四也不在人群里,是躲了起来,还是跑去寻求铁板会的援助?如果是后者,那可就遭了。张万斗焦灼起来,不停往树皮上擦手汗。
当东洋人抬着席子出现,张万斗的心一下抽紧了。当端着大枪的日本兵半蹲下来,张万斗开始往树上磕碰自己的脑袋。完了,完了。他喃喃地念叨着:鬼子被惹怒了,这架势是扫倒一片的架势,不是点倒一个两个的架势。他知道只要戴着白手套的手落下来,乡亲们就得像狂风中的庄稼一样,一倒就是一大片,一歪就是一大群。东洋兵的大枪开火时,张万斗不忍再看下去,从树梢跳到树杈,他变得狂怒暴躁,照着变粗的树干猛力击去。树干被他的拳头打开了皮,他的拳头被树干硌出了血,树叶子落在了他的身上,树枝子划在了他的脸上。下到树干的一半,他让自己一下摔了下去。
一步一挪地走到伙房,张万斗没有停留,他跳到了站岗的日本兵跟前,凶狠地看了对方一眼。此时的他是渴望对方应对挑衅的,一种类似于摧毁一切的情绪完全把控了他,他急于将天撕个口子,急于将地抓个印子。日本兵只要从台子上下来,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撕碎摧毁,也不介意对方将自己撕碎摧毁。可惜日本兵并没有应对他的挑衅,也许是兵站的空虚损耗了他的底气,也许是远处的屠杀分散了他的注意,日本兵只是笑笑,随后就对他视而不见。
张万斗鼓着肚皮,像只斗鸡,似只螃蟹,横冲直撞地往麦场走去。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去麦场,更不清楚去了要做什么。他只是往前走,只知道必须走。走过河沟,要拐上麦场的土路时,有人从后头拉了他一下。张万斗呲牙咧嘴地回过头,拉他之人被其狰狞的面容骇得后退了一步。从后面拉他的原来是维持会会长梁广福,梁广福身后跟着的竟然是王小四。退后一步的梁广福说:小张师傅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这样一幅吓人样子?
张万斗一激灵,顿时如梦方醒:难道我这是遇到了鬼?方才还在伙房里切菜,咱也不知道怎么就一下跑到了这里?
没事就好。梁广福叹口气:你没事了,叶湾可是出了大事。这些村民咋这样不知好歹,领了县长的抚恤这才几天,现在竟然胆敢谋害太君。
王小四看看张万斗,扶起梁广福的胳膊说:会长咱还是快走吧,晚了恐怕没好果子吃。
梁广福狐疑地看着他问:你前头真是去给乡里送草?村里出这事不会与你有关吧?
王小四急红了脸膛,伸手从怀里摸出个纸条说:这不是维持会的收条?俺不去送草咋会见着你?待会儿太君要问起,会长你可得给做个证见。
会长摇头迈步后,他又对张万斗说:待会儿你也给做个证见。
会长梁广福刚走到东洋人跟前,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戴白手套的长官打过他,另一个不戴手套的也给他一记耳光。梁广福满脸哀怨寻找到队长小原,对方摇摇头,大约是表示爱莫能助。梁广福很是气恼,跑到台子上叉起腰:你们这些歹民,真是不知死活不自量力。要是活够了你就去跳井,要是想死了你就去上吊,千不该万不该与皇家对抗。对抗就得死,死得没有好下场。死了的没有好下场,伤了的你也别想利索。这桩事还有没有同谋,还有没有余党,检举者必有重赏。知情不报者,窝藏疑犯着,一经查实,满门抄斩。梁广福以前讲话不利索,如今挨了两记耳光,讲话竟不磕巴了。不磕巴也没人用心听,没伤着的只想尽快收场,叫枪子咬着的只想治伤,死了人的小声抽泣,没了爹的低声喊爹,死了娘的低声喊娘。一再降临的大祸使村民们明白,眼下的世道生死其实只是一线之间,这一刻是站着的,下一刻也许已经躺着。早死无非早走几天,晚死不过多活几天。死了不值得惋惜,多活不值得庆幸,死活只是一线间了,两者也就没什么两样。
梁广福讲完了,戴白手套的又唤他过去,指着他身边的王小四,说出了一串日本话。
小原身边的小野跑过去,对梁广福说:太君问你那人是谁,是不是本村村民,为什么会跟你一起?
梁广福还未答话,一边的二鬼子王小五已跳出来说:报告太君,他是本村村民王小四。
白手套太君嘴里一声“八格”,抬起脚把他踹了个趔趄。
梁广福陪着笑:我也报告太君,这两位是亲兄弟。王小四去乡政府送青草,他有乡政府的收条。我们是在乡政府碰到的,得知消息我急着往这赶,因为自己不会骑自行车,王小四会骑自行车,就叫他驮着我来了。
王小五这次没敢跳过来,他在一边说:王小四是跟着我学会的骑自行车。
梁广福嫌他老是抢话,过去也跺了他一脚说:你个狗日的是怎样评的良民?良民岂能有胆子谋害太君?这几天你们几个好好把村子整肃整肃,看看到底还有多少刁民?
教训完了王小五,梁广福又跑到小原那里弓腰说:请小原太君转告那位长官,如今铁板会,红缨会等地下组织活动猖獗,我怀疑这件事可能跟他们有牵连。请贵军与我军共同成立调查小组,一定要将这个大案查个水落石出。
小原听小野说后点点头,白手套长官听后也不断点头。点完了头他看看会长,冲他又点一次头。会长梁广福转忧为喜,也冲王小五点下头说:你们都听懂了吗?就照太君与我说的办。他为啥喜欢往叶湾跑,在乡里几乎没有发号施令的机会。在叶湾他一吆喝,至少有几个附和的。在叶湾他一招手,起码能跑过来几个。在叶湾他想骂人,王小五就会凑上前。在叶湾他想踢人,王小五也不会躲一边。在叶湾他有个很熟的鬼子队长小原,小原对他客气,对他的话也经常点头赞许。虽说刚才挨耳光时小原不太维护,毕竟是出了死伤日本兵的大事,毕竟是出了丢掉重兵器的大事。在维持会他不太像个会长,到了叶湾就很像个会长。只在叶湾管用虽然更像一个村长,但也比只是待在乡里听戏强。
东洋士兵解散后,二鬼子们还包围着麦场。张万斗正欲回去,会长梁广福追上他:小张师傅,今儿恐怕还要麻烦你。
张万斗一听,突然想起一事,停下来说:会长有事尽管吩咐,说不着麻烦不麻烦。
是这样。梁广福用手绢擦着汗:今天这事非同小可,有可能关乎着在下的前途命运。其实全看小原他们怎样往上说,说大了我可能当不成会长。说小了,他们可能不好交代。所以我准备弄桌酒菜,和他们好好商量商量。这就得有麻烦着你老弟的地方,万望你把这酒席给弄好弄巧,叫他们吃饱喝足,最好能醉到个八九成。
他们喝多少俺帮不了你。张万斗说:菜你放心,俺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
这就好。会长梁广福闪乎着手绢:你列个菜单,我这就派人采办。
张万斗说:这个好办。其实我也有一事正要麻烦会长。
你只管说。
是这样,我有一个师兄眼馋我跟着太君有饭吃,他也想给东洋部队做事。捎了两回信来,俺一直没回信。他不会手艺,只会喂马。原来没合适的,现在听说西头的马队要找个喂马的,俺就又记起这码事来了。
有这回事?梁广福说:我得问问再说。
本来我也不急,也是等机会合适了直接跟小原君说。只是听说原来给你岳父喂马的张老汉也想争这差事,所以现在才沉不住气。张老汉托了你的手下,俺怕到时弄得不好,所以先跟您打声招呼。
我心里有数了。梁广福说:你等着听信就行。
千万不要为难。张万斗说:碰巧了这么一提,办不成我也落不到埋怨。
梁会长沉吟半晌,突然转了话题说:县长的那位姨太如今还接待东洋士兵吗?
我不太到后院。张万斗说:具体怎样不太清楚。
梁广福看看他:不对吧,我记得你好像很关心她的事情。
张万斗只得装作猥琐模样:什么关心,还不是看这小娘们长得不错。俺这样想,有些对不住县长大人了。
梁广福掩口大笑:正常正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年轻力壮,有些想法实属正常。
张万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近来她房门老插着,送饭送水都见不着几回的。不过小原队长有时会去,他一去房门就打开了。
梁广福似乎早有所料:这就对了,要不她怎能留下来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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