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寒江,长夜凄迷,一叶扁舟如梭般徐徐荡开清波,逆流而上,于烟笼四合中若隐若现,飘渺不真,仿佛航行在无尽梦幻内一般。如燕手擎灯笼,静静站立狄仁杰身侧,倏地蹙眉问道:“伯父,您都盯了它这么久,可曾看透它的真身?”狄仁杰负手屹立船头,神情淡然地徐徐收回目光,转首笑道:“古人的占星书上说,有种客星色白而大,看上去好像扶风动摇,名为‘温星’……”他说着话复又仰头向虚空望去,透过朦胧云雾,但见一轮“白芒”状若满月,高高悬挂东北苍穹,正兀自随风闪烁,投下清辉光晕,若即若离,动人眼球。如燕蹙着眉头抬眼张了一张,讶然道:“这颗怪星竟然如此明亮,若非知晓时下正值月末,免不得便会将其误认为明月一般,简直好生奇怪。”
狄仁杰点点头,拈须笑道:“是啊,关于此种状若明月的客星,历来不乏美丽动人的传说呢,呵呵。”如燕顿时眼波一亮,笑道:“伯父,左右闲来没事,您就随便说来一听,权当给这漫长无聊的旅程添些趣味了!”狄仁杰哈哈一笑,点头道:“好吧,那本阁就姑罔说之,以慰尔等姑罔听之罢。”他抬眼凝望虚空,悠然道:“据汉代的奇人严君平所说,我等头上的这道天河竟与大海相接。每年的八月份,都会有人乘坐浮槎往来于天地之间,看在不明真相的世人眼里,便将其称之为‘客犯斗牛’了。”
如燕静静听他讲完,不由低低一笑,轻叹道:“侄女倒是十分佩服这些古人的想象,然而看在如燕眼中,这怪星当空只怕绝非什么好兆头,正如占星家认为的那般,妖星起于觜、参,益州大地将有兵革之祸了。”她话音未落,忽听李元芳自身后笑道:“大人,这一会儿客星,一会儿妖星的,卑职的大好头颅都快听晕了。”狄仁杰顿时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讲解道:“元芳啊,据前代太史令李淳风描绘,所谓客星者,出也无恒时,居也无定处,忽见忽没,或行或止,只因寓居于星辰之间,故而才以‘客星’称之。”他叹了叹,回身道:“其实在本阁看来,这类玩意儿无非就同天上的流星一样,本身并没什么稀奇之处,更与天灾人祸无干,雨雪风霜,潮起潮落,不过都是宇宙天地间再寻常不过的自然现象罢了。”
李元芳木讷地点点头,笑道:“虽然卑职听得还不是太懂,然而心里却完全相信,大人的说法绝不会有错。”他抬眼向苍穹张了张,倏地面色一沉,拱手道:“大人,不过事情确实有一点邪门,我等似乎……迷路了。”狄仁杰登时心中大讶,皱眉道:“可看过罗盘了?”李元芳点点头,苦笑道:“看是看过了,然而这玩意儿似乎突然出了毛病,失灵了。”如燕不由吐舌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妖星当头,果然诸事不宜。”狄仁杰摆摆手,面色凝重地转目四下张望,沉声道:“根据地图上的描绘,我等沿蒲水一路南下,今早才由依政折而向北,进入斜江之中。”他摇摇头,叹道:“倘若上天眷顾,一帆风顺,正常情形下,明早便能自大邑县登陆了。”
李元芳苦笑道:“可是看起来天公并不作美,眼下江水上雾气这么大,想来定会有一场豪雨。”狄仁杰点头道:“是啊,天意难测,世事无常,这一叶扁舟绝难抵挡住大风雨的袭击。”他叹了叹,立即抬眼向船尾处望去,朗声命道:“狄春,小心操舟,速速寻一处适合的地点,停泊靠岸!”他话音甫落,忽听得烟笼夜色中传出几声琴音,铮铮淙淙,忽明忽暗破雾浮来,宛如发自天籁一般。如燕登时花容色变,骇然道:“夜这么深,哪里来的琴声!”狄仁杰摇摇头,立时寻声眺望而去,就见流云幻雾中,远处岸边一点烛影飘摇不定,便有把柔婉嗓音幽幽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歌声委婉,如诉如哭,于此天高水阔、雾迷沉夜之中,更有种穿透人心,震魂骇魄的诡异况味。
如燕心头狂跳不止,急急叫道:“伯父,难道,难道是女鬼索命不成?”这时船儿荡波,愈行愈近,狄仁杰并不答话,立即凝神向前张去。原来距此五六丈远,江水东岸一亭翼然独立,借着梁下一盏八角宫灯投落的朦胧烛光,但见一道窈窕倩影,面遮薄纱、身着一袭月青色齐胸襦裙,正兀自端坐桌旁,静静拨弄琴弦,然而一曲唱毕,琴声亦即渐拨渐缓,眼见便要停歇。李元芳顿从一旁低声道:“大人,这情形古怪得紧,只怕就是冲着我等来的。”狄仁杰面色阴郁地点点头,沉声道:“是啊,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在情形尚未明了前,我等也唯有见步行步,小心应对了。”这时晚风吹拂而过,眼前雾色忽浓转淡,视野为之一亮,如燕忽地骇然道:“伯父,那,那人竟不见了!”
狄仁杰登时大震,急急抬眼向前张去,却见亭内烛影摇红,一琴横卧,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那抚琴幽歌的窈窕女子,便仿佛给风吹走也似消失不见,甚或根本就是恍然一梦,其人从来就没真实存在过。他不由深深一吸,皱眉道:“众目睽睽之下,不过风吹雾散的一瞬间,这女子竟能凭空消失,简直奇哉怪也,教人难以置信。”李元芳面容绷紧道:“大人,此子从出现到消失,事前都没有半分征兆,看来绝非善类无疑。”如燕亦心有余悸道:“是啊,伯父,早知道这般倒霉,便不如跟曾大人一道,从陆路直取益州了,免得如此提心吊胆,教人烦厌。”
狄仁杰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拈须向苍穹望去,倏地讶然道:“快看,那妖星竟也不见了!”二人同是一震,齐齐仰头凝望虚空,果见夜空如墨,漆黑一片,再寻不到适才那颗怪星的些许痕迹。如燕正欲应答,这时猛听得岸外山林中一声猿啼,撕心裂肺,刺破长夜,好不骇人!她顿时掩嘴低叫,花容色变道:“伯父,这鬼地方太也吓人,还是快些登岸罢!”狄仁杰点点头,叹道:“先不说这些个古怪境遇,只凭本阁多年来的经验,一场暴风雨眼看便要到来,是时候泊船靠岸了。”说着话立即朗声命道:“狄春,速速寻个地方将船停泊,我等上岸去也!”他负手屹立船头,眼光坚毅直视前方,倏地徐徐诵道:“哀弦欲断江妃泪,白浪空翻雾雨愁。天涯谁为歌一曲,明朝浮槎犯斗牛……”语调深沉,直凝江水,便在他的绝句声中,扁舟终于猛然一震,泊上岸头。
如燕高举灯笼,搀扶狄仁杰踏上江岸,眼波不由一转,凝神望向数丈外的四角凉亭,蹙眉道:“伯父,是否要到亭子里瞧瞧?”狄仁杰负手四下一张,但见晚风吹拂中,雾气忽浓忽淡,挥之不去,昏黄烛火仅能照亮身周三尺之地,足底沙石突兀,一直铺往前方无穷黑暗中去,显然竟是人工铺砌而成的一条窄路。他摇摇头,顿将大手指向凉亭,沉声道:“走,过去瞧瞧。”狄春见机识趣,立即抢在前头开路,一手举灯,一手挥刀披荆斩棘,引着狄仁杰等人徐徐前行,径直来至凉亭之外。
狄仁杰抬眼一张,借着梁下八角宫灯的摇红灯影,便见亭上的一块方匾内已古拙篆字镌着“望江亭”三个鎏金大字,笔划沉雄,气度不俗。他点点头,迈步踏入亭中,徐徐绕着石桌踱了一周,就见桌上静静陈着一架连珠古琴,器形饱满,黑漆涂面,池圆沼方,颈底以隶书刻着“晓月”二字,显然绝非凡品。这时就听如燕从旁讶然道:“伯父,这琴儿怎的如此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她蹙眉想了一想,倏地点头道:“哦,侄女想起来了!”她似有意无地瞥眼望了望李元芳,笑道:“原来何家妹子的闺房中那一架‘春雷’古琴,竟同它如此形似!”李元芳登时一呆,转头直直望他一眼,却没答话。狄仁杰却是拈须一笑,悠然道:“其实这也并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伸手轻轻抚上琴弦,随意拨了几下短音,点头道:“若论当世造琴技艺之妙,只怕无人能出巴蜀雷家之右。”
李元芳讶然道:“巴蜀雷家?”狄仁杰点点头,负手凝望亭外,沉声道:“是啊,自前朝大业年间,巴蜀雷家的造琴之术便享誉天下。据说雷家的造琴师傅,每每赶在大风大雪的天气里,进到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完全凭借狂风震树的声音,来判断木材的优劣,因此但凡雷家所造之琴,无不以选材精良著称。”如燕不由吐舌道:“如此说来,这样的一架古琴岂非价格不菲?”狄仁杰登时哈哈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琴身,叹道:“是啊,如果本阁没有看走眼,此琴正是出自雷家当代族主‘琴魔’雷震之手,至于价格嘛,总归不能低于百两之数。”
如燕登时动容道:“一百两!这女鬼好阔的出手!”李元芳面容绷紧、宛如沙场点兵似的拱手问道:“是啊,大人,如此价格不菲的名琴,无论那女子是何来路,此举都是令人费解啊!”狄仁杰点点头,倏地微微一笑,油然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况且本阁不得不说,这样一架好琴倘若如此丢弃,委实暴殄天物,极大浪费。”他笑了笑,转身向狄春命道:“狄春啊,速速将琴收起来罢。”狄春立即拱手领命,将古琴单手揽于腋下,嘿嘿笑道:“老爷明见,似这等稀罕玩意儿,不要白不要,赶明儿拿到南市上一卖,好歹即能换回几百两银子,足抵您这大周宰相整整一年俸禄的呢!”狄仁杰顿时哈哈大笑,抬手指点他道:“好你个小厮,却生就了这样一副生意头脑!”他说着话转目张了张,猛然蹙紧眉头,曲鼻道:“快些,尔等小心闻上一闻,这究竟是何种香味?”
如燕立即怔住,闭上美眸细细闻去,顿时深深一吸,睁眼叫道:“这……似乎是桃花的味道。”狄仁杰登时大震,急问道:“你说什么!这是……桃花的香味?”他正欲凝神再闻,不料这时晚风骤急,穿亭而过,顿将那一点残存的花香吹散,再难嗅得分毫。他不由轻轻一叹,面容沉郁地负手踱出亭外,仰首眺望虚空,喃喃道:“桃花,竟又是桃花……”李元芳徐徐跟至他身后,低声道:“大人,您想到什么了?”狄仁杰摇摇头,沉声道:“没什么,本阁只是有些好奇,难道生人爱俏,女鬼竟也钟情打扮吗?”李元芳听得一呆,不由苦笑道:“大人,您又在跟卑职打机锋吗?”狄仁杰登时转过头,深深凝望他一眼,油然笑道:“是啊,佛曰,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不可说啊,哈哈。”说着话立即迈步出了凉亭,兀自向前踱去。
李元芳摇头一叹,正欲迈步跟上,忽听如燕从旁笑道:“李公子是在‘闻香思人’吗?”他登时眉头大皱,讶然道:“你……”不待他出言辩驳,如燕已然低低一哼,手擎灯笼跟他擦肩而过,赶往狄仁杰身旁去了。这时狄春亦快步赶至,向他微微一笑,急急抢到前头开路去也。他摇摇头,心内莫名生出一缕异样,仿佛背后某处凭空投来一股子引力暗潮,竟强大至迫使其心神皆颤,身不由己地回头寻觅。不料他一张之下,登时瞠目结舌,如遭电亟,心头狂震欲碎,怦然跳动不住,周身热血、四肢百骸全都瞬时凝固,雾锁寒江、风海林涛皆已感觉不再,整个宇宙天地都好似突然停止运转,一对眼珠眨也不眨直盯前方,唯见烛影摇红下一条曼妙身姿楚楚站立,面上薄纱给风儿徐徐拂开,终现出她那副足以倾国倾城的绝代容颜,如此教他魂牵梦绕、刻骨铭心……他登时急急向前奔出两步,张口叫道:“七七!”
然而此时眼前风吹云淡,凉亭依旧,烛影朦胧,却哪里还有半些倩影?他骇然止步,胸口如压大石重重一沉,直迫得他呆呆退后半步,面如死灰,头痛欲裂,顿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生不若似般的痛感来。这时他肩头猛地给人狠狠一拍,如燕从旁冷笑道:“怎么,李公子仍在活见鬼吗?”他登时一怔,神情木讷地转头盯她一眼,终是摇头叹了叹,默然与她擦肩而过,大步向着狄仁杰的背影追去。如燕不由面色一黯,狠狠跺了跺足,眼波似有意无地冷冷瞥往凉亭,旋即一声长叹,追着李元芳去了。众人行出百多步远,狄仁杰倏地转头问道:“元芳,你瞧见没有?”李元芳登时一鄂,喃喃道:“什么?”狄仁杰呆了一呆,不由摇头笑了笑,柔声道:“这一路走来,难道尔等没有留意,看情形这条石径分明通往山上吗?”李元芳这才恍然,皱眉道:“似这样的山路,必经人手开凿,然而此地如此僻静荒芜,真不知道这些人意欲何为。”
狄春亦回头说道:“是啊,老爷,李将军说的正是,这鬼地方只怕连地图上都没标记,无论横看竖看,都教人有些瘆得慌。”他话音甫落,猛听得前方黑暗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娇笑,倘使白日里听起来,定然甜美动人,感觉极妙,然而于这荒山暗夜、冷雾凄迷中传入耳鼓,效果却难免截然相反,顿教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狄春登时骇然止步,猛吞唾沫道:“老爷,这,这也太吓人了。”他抬手抹了抹额角汗珠,举高灯笼向前观望,然而烛光照及范围有限,根本无法辨别笑声出处。
李元芳立即拱手道:“大人,这情形古怪的紧,我等还是小心些好。”这时就听如燕从旁冷笑道:“李公子向来艺高胆大,风留多情,又如何在意起女儿家的笑声来了?”她说着话登时快步向前奔去,阴阳怪气道:“在下倒要亲眼瞧瞧,她究竟是人是鬼却来挑逗李大将军!”李元芳不由一怔,面色瞬时阴沉下来,但听狄仁杰低低叹道:“好啦,元芳,她近来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偏爱跟你使些小性,你便见惯不怪罢。”他话音未落,忽见如燕倏尔折返眼前,花容因惊怖而血色全无道:“伯父,真是邪了门了,今趟我等竟然流年不利,真得撞见了那种玩意儿。”狄仁杰顿时一鄂,惊问道:“怎么,你见到她的样子了!”
如燕摇头道:“倘能见到她的样子反倒好了。”她抬手轻拍心口,转目凝望前方,蹙眉道:“适才侄女追出十多步,然而周遭并无人声,就在我将要转身返回时,面前忽然腾起一团鬼火……”她说着话,忽又面色大变,抬手急指前方,惊叫道:“伯父快看!”狄仁杰骇然转首望去,果见前方五六丈外,一团鬼火乘雾浮空,正兀自徐徐向山上飘去,模样诡异之极,骇人眼目。他登时深深一吸,讶然道:“看样子,应该只是一盏灯笼……”李元芳急急拱手道:“大人,无论她是人是鬼,看来无非是想诱我等上山,究竟如何区处,还请您决定。”
狄仁杰面色阴郁地四下张了张,沉声道:“今夜必有一场豪雨,然而目前来看,我等已然迷失方向,前途未卜……”李元芳点点头,叹道:“既然如此,我等当务之急,还是先寻个地方落脚,避过雨水,静候天亮。”狄仁杰负手踱前一步,但见那一点鬼火已然去远,若隐若现,明灭不定,立即甩袖道:“好罢,究竟是福是祸,还是眼皮底下见分晓罢!”李元芳登时拱一拱手,大步抢至队前,转头向狄春笑道:“狄兄且将灯笼借给在下一用。”狄春听得一怔,顿时恍然道:“李将军!”李元芳笑了笑,伸手自他掌中接过灯笼,点头道:“保护好大人。”说着话立时转身向前方大步行去。狄仁杰见状摇头一笑,转目对如燕说道:“如燕啊,现下可不是怄气的好时候,务必胸怀沟壑,顺其自然啊,呵呵。”如燕不由掩嘴一笑,拱手道:“伯父尽管放心,如燕自有应对。”这时便听得极远处骤然又一声娇笑,伴着山风往来激荡,如幻不真,骇人心魄,宛如山精鬼魅也似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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