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堡五天一集。正巧七九之后的第二天,也逢了一个集。因此,落珠早早起来了。先在锅里熬了一点小米粥,锅边上贴了几个掺了糟的面饼。又去赶手上的活儿。
落珠一个月前从集上拿回来的一块上好缎面,王掌柜的说,这块缎面,是县城里一家大户人家娶亲用的,要绣一个百年好合的图案。这是大活,落珠紧赶慢赶,昨夜里也还坐在灯下弄到半夜才睡下。本来就只差几针了,却听得末单梦里叫哥哥。
落珠往床头看了一眼,儿子身子羸弱,晚上睡觉常常是恶梦不断,总在梦里喊娘。听了儿子喊出哥哥,想来是这孩子孤单得很了,就是梦里,也想有个哥哥。不觉心里一酸,虽然只差了几针,也还是放下针线,上床搂着儿子睡了。
今天却是起了大早,把那最后几针绣完,藏了线头。锅里的粥和饼也都好了,往床上看了一眼,却见儿子睡得甚是香甜,呼吸均匀,气息通顺,嘴角还挂了一丝笑容。想是昨天一个人自己玩得开心,没有被人欺负的缘故。
正自躇踌要不要叫醒儿子,末单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却是自己醒来。看见娘看着自己,叫了一声,去床头拿了衣服,自己穿了起来。全不似平常醒来,就是睁开眼睛,也还要浑上一阵。落珠看着儿子一笑,也就想到了自己,昨夜睡下得晚,今天一早又起得恁早,却也不觉疲累,反倒是神清目爽,就是身子,也轻盈盈灵活便当。可能是昨天在河里洗沐,褪去一身的怠倦。
母子俩吃罢早饭,落珠想要问末单,今天要不要和她一起去王关集,她是须得要去的,答应了人家的订的缎绣,今天正是送单去的日子。落珠所以要问,平时儿子若跟了她去,往来三十好几里路,母子都走得很是辛苦。这儿子又倔,不肯要娘背他。实在走不动了,伏在娘背上养起一点精神,就又要自己下来走。
不等落珠开口,门口走来一个人,却是盈月婶婶。她知道落珠今天要去集上,她自己是去不了的,因此前来,一是把自己做的工顺便请落珠带了去,二是把末单带去家里,帮着落珠照看。不料末单却说要随娘去,嘴里只说集上好玩,心里想的却是,昨天就和两个石头哥哥说了,今天还去看他们的。去王关集娘会带了他走大道,但回来的路上,娘爱干净,总喜欢走河边那条路,就是不洗澡,也会走进河里,掬了水洗手洗脸。自己却可乘机和石头哥哥说话。
末单说要去,落珠也就答应了。谢过盈月,母子俩就上了路。庄里也还有别的人家要去集上,因落珠带着末单走得慢,落珠也不要她们等,总是说娘儿俩慢慢地去,慢慢地回。那些人也就三三两两地去了,地面太平,一路官道,也没有什么野兽出没,她们娘儿俩慢去慢回也是无妨。
也不知道是一心想着早点回来,可以和石头哥哥多说话,还是昨晚睡得好。末单上了路,一直精神充盈,反倒不时催促母亲。落珠心里欢喜,想着儿子终究一天比一天大了,又往远处去想,日子虽然一天一天过得艰辛,但一年一年过下来,反倒不觉。再苦的日子也终归有个苦尽甘来的时候。
到了集上,直接就先往王掌柜的铺子去了。此时,其它那些女人们该送的送了,该买了也买了。有了银钱在手,那集上有吃的,娃娃玩的,也就想着买一点,吃一点,顺便走走玩玩,这镇上平时冷清,逢集也热闹,除了卖东西的,也不时有那卖唱的,耍猴儿的,因此也都往集上去了。
那王掌柜正伸着脖子往外看,知道落珠带了娃娃来得会晚,刚伸出头去,落珠就带着末单出现在店铺外面。王掌柜迎了出来,一把扯了落珠的手进了店铺。这一把扯,倒把落珠吓了一跳。
“王大叔,怎的了?”落珠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往外拿出那缎面来。来往的多,落珠并不叫他王掌柜,比了孩子叫他王大叔。自然也亲近些。
王掌柜的却笑着,也不看落珠拿出的缎面,却从袖子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举在掌里,让落珠伸手。
“这工钱已经给过了的。”落珠说。家里没有积蓄,来到集上,交了单,清了帐,还都要给末单抓几副药回去。有时候,实在窘迫,王掌柜就把工钱先付与她了,落珠以为王掌柜记不得了,又加了一句,“王大叔,你却是忘记了吧。你就是忘记了,也没有恁个多。”
“不是不是,不是这被面的工钱。”王掌柜说,“那工钱我是和料面一起给你的,这我不会忘的。这银子,却是给你下一次做工的工钱。”
“这也太多了啊,这许多银子,那得做多少工?我怕是赶不出活来,不是耽误了人家要用的物事了。”
“哪里要你赶了。”王掌柜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只是绣一方罗帕而已。只不过主家并未选下图案,要你自己为他绣一个清水出芙蓉,荷叶摇滚珠。”王掌柜口称主家,是指那些指名订货的人家。所谓主家,意即我与你钱,你为我工的意思。
“那我可不敢收这许多银子。”落珠说道,“绣一方丝帕,不过三五天的工,就是给的多了,也就三五分银子。哪里要这许多银子。”
王掌柜“唉”了一声,这世上给钱不要的,也就末家庄的落珠了。偏偏还是一个带了个病秧秧儿子的**。
“落珠啊,这是主家留与我的,”王掌柜唉过一声,接着说道,“我也不能把它贪了不是?我要还与人家,却又收也收了,岂不是让我为难。再说了,这虽然是手上的工,可他又只与了一个题目。其余的,还得你多花心思。”
落珠听了这话,不禁面露难色。平常订制的人家,都是在王掌柜这里看了图案,订了大小。常见的图案,家里也是有的。那不常见的呢,就得在王掌柜这里把图描了,大多是做熟的工,回去照做就是了。这位主家只给了一个题目,却是难做。平常接的订制,虽然工钱略高,但做出来,也总是怕不合主家心意。虽然照了图案,但那千针万线里,又有若干色配,也很难就和原图一模一样。这只与了一个题目,却又给了多出十数倍的工钱,更是难作。
“这个主家倒是很好说话的人。”王掌柜说着,把那吴铭之如何来,又如何把所有的货收了,又如何答应以后的货都加了工钱一一说了。最后,说到独独把落珠绣的那方丝帕拿了去,王掌柜说,“他既然没有图案,你倒可以放心去做,若要想做得好呢,你不妨多花点心思,也就在里面了。”
落珠还在迟疑,王掌柜又说,这个吴掌柜,不仅知书达礼,为人也甚是谦和。虽然是做着生意,但看起来却是一个读书之人。也因此能从那许多绣品里一眼看出,落珠所作与他人之别。
落珠听了,不免有了几分羞涩。庄子里的媳妇姑娘,都做女红,都一样做得极好。但自己做的时候,总会多一点心思在里面。却难得有人能识。和王掌柜正说着话,看见一辆推车拉了满满一车包谷秸,从街面经过,车上装得太多了,远远宽出车身,正从王掌柜店铺门前经过的时候,没注意扫到了一个背柴禾的老太婆身上。老太婆身子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地。这边厢的人看在眼里,齐齐“啊呀”了一声。落珠正好也往外看,也跟着啊了一声。
末单并未随母亲进店,正自在店门口看着集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眼见老太就要摔倒,疾步上前扶了一把。老太这才没有摔倒,但她背上柴禾偏了偏,把末单的衣袖撕开了一个口子。却是因为末单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旧,虽然补得齐整,到底是朽了。
看到老太婆和末单没事。王掌柜却说与落珠,孩子身上衣服也是小了,孩子长得快,也该给末单缝件新衣服了。王掌柜不说衣服太旧,却说小了。而且嘴说末单,却把眼睛看落珠身上看了一眼。落珠不由得脸上也红了一红,不说末单,就是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旧得厉害。这身上衣服,天天要穿,任你如何爱惜,该旧的就总是要旧,且不止是旧,有些地方都已经见朽。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还在犯愁,下次去集上,不知道这身衣服还能不能穿。也不敢去看王掌柜,怯怯地把手伸出,接了王掌柜手中银子。
接过之后,又把其中的一块给了王掌柜,就在他的店面里仔细买了几样布料丝线。平时都是买去做工,今日却是为自己和儿子买,所以挑得格外仔细。却在此时,落珠听见店铺之外有人争执,这争执的人声里,偏偏还有末单的声音。落珠自然是知道儿子的脾性,虽然很是懂事,但犯起倔来却又异常固执,也因此常常被村里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赶紧出了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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