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圆滚滚的水珠从高高的天花板上落下,穿过空气的层层阻碍,在冷硬的金属地板上砸碎成一滩扁扁的喷溅式水滴,发出“吧唧”一声轻响。
叶霄猛地惊醒,条件反射地翻身一跃,却被束缚在身上的铁链“哗啦”一声拖回原地。沉重的金属镣铐摩擦着手腕和脚踝,他迟钝地发现自己被牢牢地绑在地上,好像老式电影里的重刑犯。轻薄的棉布衣料温柔地蹭着皮肤,却无法阻止身下冷冰冰的金属偷走自己的热量。环顾四周,四面银灰色墙壁光滑无缝,甚至看不出门在哪里;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有一扇小小的天窗,澄澈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深色的地板上投下了一块小小的正方形光斑。玻璃上结了一层水汽,一滴一滴的水珠紧紧依附在窗玻璃上,在太阳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你醒了?”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吓了他一跳。叶霄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半天,才有些费劲地从角落浓重的阴影里看见一团蜷缩着的小影子。
“你好?”他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就看见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家伙慢吞吞地摊手摊脚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那是一个个子矮小的东方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刚出头的模样,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横七竖八地支楞着,瘦小的身体撑好像被那件宽宽大大的黑色T恤吞了进去,衣服上大大的明黄色笑脸图案因为褶皱而微微扭曲;肥大的裤子上有不少小口袋,过长的裤脚拖在后跟上方几寸的地方小幅度晃荡着,刷着半旧的运动鞋,“我叫叶霄,你是?”
“果然,你又忘了。”小个子挫败地叹了口气,靠到了墙上,“需要我再说一次吗?”叶霄注意到他的通用语发音很标准,咬字清晰,只是喑哑的嗓音里溢出掩不住的疲惫,还带着一点认命一般的消极情绪。
“呃……谢谢?”叶霄点点头,在链条允许的范围内往前挪了挪,盘腿坐起。
小个子揉了揉太阳穴,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斟酌了一下,像在组织语句:“呃……差不多三战过后,十三位不具名人士成立了守衡者联盟。这是一个影子政府,旨在维护各方势力之间的平衡;就像一个免疫系统,用于扼杀一切第四次世界大战的苗头。本尼迪克·卢瑟是对外公开的指挥官,负责挑选合适的执行者人选。成功通过生化改造和训练的人可以加入执行部门——猛禽小队,”嗤笑一声,小个子自嘲地摇了摇头,“当然,我们恐怕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停了一下,他望向叶霄,不确定地问,“你还记得卢瑟,对吧?高个子,穿着定制西装三件套,顶着一个闪亮亮的大光头?”
叶霄略一挑眉。他当然记得本尼迪克·卢瑟。就在自己执行死刑的前一晚,那个光头男人来到他的囚室,西装革履,昂首挺胸,带着一股子穿着手工定制西装的阔佬特有的傲慢神气,仿佛世间万事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这让叶霄没来由地想给他找点麻烦,只是没能成功,因为那个光头给他出了一项几乎不存在选项的选择题:接受改造手术,或者接受死刑。
飘散的思维慢吞吞地收了回来,叶霄看小个子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就等着你问这句呢,”小个子耸了耸肩,咧嘴一笑,“我们是没成功的那部分。”双手抱臂,他饶有兴致地望向捆得结结实实的叶霄,撇了撇嘴,“准确地说,我才是没成功的那部分,你属于他们画蛇添足弄巧成拙的那部分。”
小个子的尾音微微上扬,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叶霄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按照标准程序,所有样本在改造手术后都会清除全部记忆,发个新身份,然后才只算得上替补成员,有资格进入训练场;”顿了顿,小个子冷哼一声,“就好像买了一台二手机,使用之前总想把前一个主人留下的零碎文件毁尸灭迹,好盖上新戳,宣誓主权似的。而你就在这个环节出了差错。”小个子解释道,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你在记忆清除的时候大脑反抗过于激烈,造成的后果就是记忆损伤。你每次进入无意识状态,也就是昏迷或者深度睡眠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刷掉之所有的记忆。换句话说,你的记忆永远停留在生化手术的前一天。说起来,”青年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叶霄几乎能感到对方审视的目光扫过自己的每一根头发丝,“我倒有点好奇你到底想记住些什么。”
这不完全算一句问句,而对方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叶霄赶在自己本能地张嘴回答时及时提醒自己,“啪”地一声,像信封封签那样决绝地闭上嘴。他抿了抿唇,肩膀微微一耸,表示自己不打算回答。
矮个青年翻了个白眼,抱臂倚到了墙上:“无所谓,我没那么**地想知道。”阴影隐没了他大半张脸,叶霄看不出他的表情,却没理由地相信他这时候大概是一脸不屑,“我不在乎你为什么从猛禽小队偷跑,也不在乎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只要记住我是被你拖进来的,要不是把你捡回家我才不会碰上这些麻烦,所以你欠我一个人情,就行了。还有,以上对话保守估计我们已经重复了五遍,拜托你下次要么干脆挂掉,要么就别晕过去,行吗?”
青年语气里透出浓重的怨气,叶霄狐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捡我回家?”
“因为我爱心泛滥。”咧开一个皱巴巴的假笑,小个子冷哼一声,“才怪!当然是因为我脑子进水!见鬼的!我从猛禽小队脱队已经三年,他们都以为我早死了!我现在应该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赖着床,而不是蹲在这个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鬼地方!”狠狠往墙上蹬了一脚,他一屁股坐回了地上,扭过头去,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困惑地眨了眨眼,叶霄等了半天,对方还处于莫名的气咻咻状态,浑身散发出“别理我”的气场,像一只炸成毛团的猫咪。静默在狭小的囚室里化开来,拉得气氛更尴尬了几分,两颗心脏的心跳声在囚室里打着节拍……等等!惶恐地瞪大了眼睛,叶霄慌张地抬起手按上自己的右胸,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却掩不住手掌下清晰的搏动:有什么东西在打着节拍,规律地,“咚咚”,“咚咚”,“咚咚”。恐惧从手心底下散发出来,冻结了血液。叶霄张大了嘴,惊恐地瞪向角落里的小个子,慌乱地按上左胸,感受到了同样的节拍:“咚咚”,“咚咚”,“咚咚”。两侧胸腔里,四下一拍,随着蒸腾而起的惶恐情绪越发急促,“咚咚咚咚”的鼓点声逼得他几近发狂。
“这是什么?!”他猛地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被锁链狼狈地拽倒在地,身上的链条晃出急躁的金属碰撞音,震得他神经突突地疼,“这是什么?!”
“噢……又来了……”年轻的声音痛苦地**一声,小个子从角落里慢腾腾地挪了出来,“那是两颗心脏,标准配备。你是一个二级变种战士样本,有两套心血管循环系统和一套旁路呼吸系统,肌肉和神经都经过强化,夜视能力不错,自愈能力挺强,对除神经兴奋类药物外的一切化学药物免疫,没有味觉,”他掰着手指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超市里细数货架上的商品,“改造手术看起来很成功,除了,”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小个子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脸,用一种看残次品的眼光瞥向叶霄,让男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往后挪了挪,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开来自青年的人身攻击,“你脑子有问题。”
“嘿!”叶霄抗议地喊,“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完美小姐?”
小个子面色一僵,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冷哼一声缩回角落里,这让叶霄莫名地愉快,好像小时候恶作剧得逞了似的。扭着身子试图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手腕被镣铐磨得生疼,他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只绑我一个?”
“因为之前你打碎了一个人的下巴。”青年撇撇嘴说,一脸无辜,“而我是个变形者,没什么东西能绑住我。”
叶霄一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觉对方好像刚才说了什么很了不起的内容:“你是个……什么?”
小个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站起身,伴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喀拉喀拉”骨骼脆响,阴影里模模糊糊的矮小身影像跳跃烛焰下变幻不定的影子那样急速拉伸着,直至涨到一米八左右才停下来。原本个子矮小的青年怡怡然从影子里走了出来,站到阳光下炫耀似地转了一圈,展示小号衣物包裹下的匀称身材。他的皮肤比原先苍白了几分,宛若一尊冷硬的大理石雕像,锋利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面庞轮廓,五官更加深邃立体,两只细长的碧眼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叶霄只觉得那张颇为英俊的欧亚混血儿面孔看起来格外眼熟,而青年举手投足的动作熟悉得让他不自觉浑身发凉。叶霄眨了眨眼睛,在对方坏笑着抛来一个飞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见鬼的这不就是我自己的脸吗!
看着叶霄脸上的表情由困惑变为恍然大悟最后定格在不知所措上,青年一勾唇角,眉梢微挑,笑得恶劣:“明白了?”原本年轻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而温和,像是上好的天鹅绒,却又比原版多了那么几分讥诮意味。
叶霄纠结地咬着下唇: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外貌的青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碎发,身上小号T恤下摆在胯骨上几寸的地方晃荡着,好像一件露脐装;一双长腿硬是把他身上的长裤穿成了七分裤。眼看对方在自己面前扭来扭去搔姿弄首似乎玩得很开心,叶霄终于忍无可忍:“别用我的脸,赶紧变回去!”他压低声音咆哮道,像只受到挑衅的猛兽。
“真小气!”青年嗤笑一声,高挑的身躯缩水一般迅速矮了下去,很快恢复到原本并不引人瞩目的矮小模样,连带着声音也缩回原来冷淡的喑哑嗓音,“你的脸我也看不上。”他嫌弃地说,左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似乎不打算再说话,转而无聊地一下一下踢着银灰色金属地板。
费劲地把脖子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抬起一手挠了挠脑袋,叶霄意识到一个比较紧要的问题:“呃……他们会怎么处理我们?再来一次手术?回炉重造?”
“对失败的试验品,惯例是焚尸灭迹。”小个子耸耸肩,说得很随意,只是左手食指下意识地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右手指节在金属墙面上敲出一串焦虑的马蹄声,“不过……”
小个子的话戛然而止,伴随着“嘶嘶”地电磁音,房间正中突然出现一个素描画一般单薄的人影,随即迅速清晰起来,很快凝聚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男人半透明三维影像。
男人脸上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自视甚高的讨厌神气。他的衣着考究,暗红色的真丝领带在领口打了一个一丝不苟的温莎结,西服的口袋里还塞了一条同色手巾,叠成优雅的马蹄莲状;脚上的黑色皮鞋一尘不染,几乎可以和金属地板交相辉映。叶霄警惕地眯起眼睛,还没开口说话,一旁的小个子抢先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他转过头去,望见青年脸上嚣张的笑意,不禁有些诧异。
变形者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笑得甚至有些狂妄:“好久不见,”刚才还懒洋洋的眉眼陡然锐利起来,透出几分挑衅的意味,甚至衬得那张略嫌平庸的面孔熠熠生辉,“本尼迪克·卢瑟。”
卢瑟在高昂着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变形者寒意森森的笑脸,略略一点头,标准的通用语带了点美式口音:“有三年了吧,布谷鸟?还是说,你更喜欢……”嘴角微挑,他稍稍低下头,对上青年犀利的眼神,语气平淡,仿佛故友间的闲谈,“……杜宇这个名字?”变形者面色一僵,叶霄敏锐地注意到小个子的手指仿佛克制不住地轻轻弹动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仿佛刻意地保持着微微蜷曲的放松姿态,“这让你觉得自己像个人类,不是吗?”卢瑟的微笑里透着刺骨的寒意,变形者依旧昂着头,针锋相对地回以浅笑,“在小面包店打工,赚一份微薄的薪水,租一间小房子……这真是非常……”垂眼瞥向小个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嘲讽的意味,“……人类。”
小个子并不接话,他弯起唇角,跺了跺脚,柔软的塑胶鞋底在金属地板上碰出一声闷响:“曼德拉合金,地球上最坚硬的金属物质,可以吸收将近百分之百的能量冲击,完美的怪兽监狱材料。”变形者说着,抬眼示意性地望了一眼天窗,“只不过猛禽小队的瞭望塔建在月球上,那里的监狱可没这么好的风景。”青年狡黠地勾起嘴角,“如果负责接管我们的是猛禽小队,我们两个失败的实验品没理由活到现在。退一步说,他们可能会放过叶霄这个残次品,毕竟他除了脑子不好没什么其他大问题;”已有所指地瞟了蹲坐在一旁的叶霄一眼,小个子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抗议,“而我,”顿了顿,变形者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耸了耸肩,“前猛禽小队特工,伪造死亡,私自脱离联盟,更不用提我并不理想的改造手术——我记得,就地处决、焚毁尸体是标准处理程序。”挺直背脊,变形者略一偏头,阳光下的笑脸自信而轻佻,“但是现在,你偷偷摸摸把两个本该被处理掉的怪物关到猛禽小队管辖外的监狱里,显然不是打算养两只宠物玩吧?”像是被那笑容刺了一下,卢瑟面色一沉,两手状似随意地插进口袋里,往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形透着浓重的压迫感,“身为守衡者的指挥官,你对猛禽小队有直接控制权。如果是联盟内部的公开任务,你大可以交给小队处理;而你这回绕开联盟,转而向两个失败的试验品求助,说明牵涉到的是你背着联盟搞出的‘私人项目’。哦……”叹息似地拖长了尾音,变形者摇了摇头,笑得像只抓住了金丝雀的猫,“……可怜的小本尼,居然不得不找我这只叽叽喳喳的小疯鸟帮忙,”甜蜜蜜的嗓音宛若浓稠的糖浆,小个子唇角噙着一抹恶毒的微笑,“你一定绝望透了吧?”
“布谷鸟,”男人笑得咬牙切齿,“你该清楚,我一直不喜欢你。”
“彼此彼此,要我说,你也不够讨人喜欢。”变形者毫不在意地摊了摊手,语带怜悯,“考虑过植发手术吗?”
小个子挤眉弄眼的促狭模样引得叶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赶紧把笑声转化成一阵咳嗽。卢瑟冷冰冰地瞥了叶霄一眼,视线落回到眼前的矮个子青年身上。沉默了几秒,他捻了个响指。身后的墙壁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似地突然弹出一道半月形金属项圈,宛若游走的毒蛇一般一口咬上小个子的脖子,狠狠把那具矮小的身体摁到了墙上,变形者的后脑勺在坚硬的金属墙壁上撞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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