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料她这样问,梅花映人,缓缓摇头:“不,我不爱她,她不爱我,岂不很好。”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呛的一声,壶落地而碎,公子回过神来,收起一抹难查的伤痛:“说了这么久,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兰若只怔怔的看着他,却不答话。
许久她才道:“我复姓独孤,单名一个错字。”说完转身奔去。
独孤错、独孤错、他怔怔的望着她离开,寒风微拂。忽而站起,而白衣人却缓步而入,看起来一样的苍桑。
他走来坐在他对面,将新茶倒下喝了一口,便也坐下。
“你身体有多年积寒,而且时常咳血,不适宜喝此茶。”茶偏凉性。
“此时虽然不会有异样,但看来五年之后便会突发寒疾而亡。”
公子微笑:“多谢。”如果他没猜错,此人应该就是当今国师名医赛华佗,除了赛华佗,谁能在瞬间看出一个人的隐疾。
“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但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吗?”
“她?”
“醒一生,梦一生,隔世梅花别样程,仁山智水恒;缓也增,急也增,尘土凭添雪满城,愁白不老翁。”
这正是方才诗坊中云儿解读的那首。
“都道是纳兰公子忧心亡妻,我看多半因是忧国忧民。”
公子看着他,只见他眉宇含愁,颇有郁郁不乐之意。
天弃又笑道:“幸亏四方城主不喜诗词,否则你焉有命在!”
纳兰临德字衔御,明月国丞相纳兰沧浪长子。弱冠成名之后改用弃夜词人代称。
纳兰氏原东城诸国四大姓首,伯父是最大国家的一国之主,后归明月国。
东城,今四方城。十年后东城叛变,成为江湖草莽群侠流寇所居之所,后几翻风雨成今四方城。
她奔出客栈,忽又听闻有人谈论弃夜词人的新词,长相思。
方才发觉又回到原处。掀帘而入,云儿还在上面。
“也或许他是记念他的表妹若真。”
她默念几次已知词意,不惯众人曲解,上台前来。众人见方才蓝衣女子又复重来,翩然而至,俱都息声。
云儿见是她来,忙拉着她到台前来:“姑娘,他们都说这首词词义难解,姑娘何不解解?”
她道:“此词是怀念故国,并非什么表妹妻子。”
有人笑道:“姑娘说此词怀念故国,那可越是离谱,据我所知,弃夜词人自幼生在明月国,何来故国之说?”
众人认同。她微笑吟道:“醒一生,梦一生,隔世梅花别样程。不错公子是生在明月国,他父亲也生在明月国,只是他的伯父却是我们旧城城主。”
“大家可以去打听四方城的来历。”她又道:“正因为故国不再,是祖父江山,所以才是醒一生,梦一生。”
众人这才恍然,连云儿也奇怪兰姑娘似乎比以前又更精进了。
“这一生又一生,实是隔世,他欲行程又正值冬季,这样三世行程何不当得别样二字?故国不再,仁者爱山智者爱水,唯有山水不变永恒。但也是他期盼四方城能安居乐业。”众人都知四方城现状,故而叹息。如果,如果四方城能重回纳兰家族,这里的人一定赞同。
“然则他自心一生,坎坷经历与厌世之心,或许多少也与妻子……有关。”
“说的好,请姑娘再解下半阙。”
蓝衣女子回过神来:“下半阙是他对故国的见闻,大家也知道,四方城实在是个可悲的皇城。”
蓝衣女子不再看那字迹,而是看向众人:“缓也增、急也增,增的不仅仅是车辙路程,缓急不仅仅是隔世归国的心情,也是悲凉复盖四方城上或浓或淡或急或缓或飘的飞雪,公子说的不只是雪,也是四方城的情况,故国故乡成了这个样子,还不愁白公子少年头吗?”
众人听得这一翻解说,个个拍手叫好。“那么说,这位明月国词人是要来四方城?”蓝衣女子轻轻一笑:“说不定他已经来了,说不定早就见过了。”
众人一阵惊愕,又道是。“请教姑娘芳名。”
“我、”她现在的名字还是弄月取的。“我叫独孤错。”
独孤错含泪道:“这首不是写他的妻子,但我有一首他的新词,却正是写他的妻子的。”云儿见她语调苍凉,又自称独孤错,知她有伤心之事,却不知她正是弃夜词人的表妹纳兰若真。
兰若走到古琴前,那弹琴的女子立刻让了座,兰若抚上琴弦,把那南乡子唱了一遍。泪涌而出,却也是止不住了。
秋风碎玉殇相却,一任只随常减月,决然孤意怨君行,可笑君心谁领略?红颜枯骨天山雪,柳化凭逐残日借,情多转恨恨应休,醉少莫言真真切。
公子为你而作的这首古风,却为何不见?
倚栏倦看秋残月,明灭灯光。微冷衣裳,风助寒花落又扬。平生只过些遗事,都付寥香。遣尽曰殇,还道孤筠寄夜央。
孤筠夜央,孤筠夜央。南朝江淹杂体诗有句;灵芝望三秀,孤筠情所托。
贯彻的还不是一个筠字。
这方,天弃将那首长相思解说一番,恰正合兰若所解。
公子此行的目的正是探查四方城的地形等一切,这是秘密任务,然而天弃这般解释,自是怀疑于他,或者已经知晓,公子何尝听不出他的意思,定下心神,避且不谈。
天弃将半边碎玉摆在桌上。
那日在宫殿,若真一把将玉摔碎,又怎么会在此出现。
公子豁然而起,就要找她。他总觉得她很熟悉,原来,原来……
“她不是。”天弃说的轻而定。
公子回身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愤怒,他是有意要那蓝衣女子离开,他是有意要留他一留。
“你不是只爱你的妻子吗?”天弃道。
公子忽然想起,这块玉是面前这个人拿出来的,并不是那蓝衣女子。对于筠儿,在筠儿死后,公子心心念念都记挂着筠儿的话,时时刻刻难以释怀,然而此刻当她再度出现,一切却将打破了。
“你们认识,这块玉是……是她给你的?”
天弃反而不答。十年前两次救助,公子都在昏迷当中,并未见得赛华佗真实面貌。“只要见得了面前的人,就能见到若真。”这是公子及时抓住的念头,心中微微一定。多年来,无论是梦幻或是曾经熟悉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回首见不到她的感觉。一次次的失望,换来此刻的镇定。
“你是不是喜欢她?或者,你是喜欢那个上官燕?”
这次轮到天弃踌躇,握杯的手同样一抖。微笑,看来他真是我预料之中的那个人。他能知道他与上官燕的事,可见他真是下功夫去查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公子一笑:“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却正好知道该知道的。”
天弃目光微伤:“她和我在一起时常想起你,而她和你在一起却不会想起我。”
他很少与人谈论自己的心事,毒尊都不曾与他谈过。
公子的胸怀坦荡宽容,与毒尊却又不一样。
“你究竟是她的……”
“你究竟希望我是她的什么?”天弃反问。
“你是怎么遇上她的,她不是已经……”公子有些激动,他不曾知道若真已经死了,也不曾知道若真如何离开皇宫,他不曾知道这个蓝衣女子就是若真,他不曾知道皇上为什么瞒着他。
曾一时,轰动明月国上下的画师之争,莫非与此事有关?我看到的那个貌似若真的背影,难道不是若真。急切的需要答案,心乱的时候,或许会突然想通关节,但这件事,还需要天弃帮忙。
“她的确是你表妹,现在叫墨兰若,她起初想死在皇宫,是我把她救了出来。她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她想要你在有生之年忘记她,并且认为她不是为了你才去死。她至今仍旧冰清玉洁,还在想着去天山看你,她自然经历了许多风雨坎坷。”天弃却要将兰若所有的苦处都透露给他听,他是嫌公子没有在兰若身边承担痛楚,还是故意激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才肯告诉我!”公子心中激动,已然难以制止。
天弃淡然一笑,那时还有一人也是怪他没有早些告诉他心上人救过他,此刻公子又这样问了。“如果她继续留下,那么明月国纳兰府,会怎样。”
独孤错,错过了好多,公子忿然离席。至少,你是不是该告诉我,若真没死呢?对于真妃已死的传言,公子不是没有耳闻,但曾在值夜时见过真妃,只是侧身的影子,足以将谣言消弭无形。此刻忽然通透,想到的自是若真已死此重大环节。
公子能知道天弃曾经喜欢上官燕,自然查探到现在代盟主的名字与地址,只是兰若不会回去,若是他去找她,而她来找他。二人不又是擦肩?头一次查到代盟主的名字时,他只是心中微微一动,被“兰”、“若”这两字迷惑。
天弃忽然道:“你方才的话已经伤透了她的心。”天弃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不知道当初不告诉公子实情,是不是真的存了私心。
公子又自忿悔难过,他说爱妻子,是以为众人都这样说,她也是众人中的一人,故而承了大家心意,也就罢了。他说不爱表妹若真,是因为表妹当时意态决绝,已成陌路。这样说是说出一份遗恨已久,不能成全的相恋。岂料到,如今若真就在他身边!
错了,错了,可不正是错了。
“独孤错、独孤错。”公子一时只念着这个名字,心下伤痛不已。兰若,兰若,这个名字何尝不也令他伤心?兰若……一直喜欢黑夜的墨色,连弄月都知道。
他不能再错过,当初生离死别,其中竟然有如此大隐由,这次一定要找到她。
而天弃则是有意阻他一阻:“我这里有治疗你寒疾的药方……”
公子只道声多谢,便告辞而去。他没有问药方是什么,天弃也没有带来。
你不去找她,她也会回来的,天弃黯然道。
第二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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