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郝氏父子
郝府座落在枫林镇东首,是一座五开间三造进深三层楼房。韩一粟被带到客厅,抬头见到上方扁额上书“丰文堂”三字,字体方正,遒劲刚挺。墙中央悬挂身穿官服的老人画像,郝彦斌得意地说,此乃先祖大唐宰相郝处俊,郝氏家族的荣耀。画像左右一幅对联,上联“先祖宰相肚里撑巨船”,下联“龙孙军师马上夺天下”。郝彦斌忘形地说,家父亲笔题写的对联,用意简明扼要,字体厚健,挥洒有力,气势磅礴。韩一粟心中暗笑,郝诸葛虽和杨司令同为私塾先生,两人的胸襟和书法功力不可同日而语。杨时中待人宽宏大度,致力于道德文章、琴棋书画,故有清末进士出身;郝诸葛精于算计,与人相处斤斤计较,滴水不漏,终究功名未就。
正在思忖之间,韩一粟听到从里面传来一阵狂笑,随即有个中等个、精瘦的汉子飘然而出。“果真是一粟贤侄,数年未见,越发英俊潇洒了。”
韩一粟起身拱手作揖。“郝先生别来无恙,请受学生一拜。”
郝诸葛一摆手:“不必多礼,如今你我皆为军人,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郝诸葛请韩一粟上坐,吩咐下人看茶。他凝视片刻,含笑说:“贤侄好一副富贵相:额头高耸宽阔,明净润泽;双眉宽广清长,双分入鬓,首尾丰盈,高居于额;眼神藏而不露,黑白分明,瞳人端正,光彩射人;鼻如悬胆,端正耸直;双耳颜色鲜艳,耳轮廓厚贴肉;口形方正阔大,唇红端厚,棱角分明;印堂平阔明润。老朽阅人无数,贤侄之相实为少见,前程不可估量也。”
韩一粟摇手笑言:“学生才疏学浅,岂敢妄论富贵。况且初出茅庐,不谙世事,尚待先生指教。”
郝诸葛手抚八字胡须,悠悠地说:“自孙中山先生推翻清廷后,窃国大盗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之后便一命呜呼。十多年来,群雄四起、战乱不断,黎民百姓、水深火热。幸有史督军立志为民,拥兵自重,替本省争来几年平稳安康日子,平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对此朗朗乾坤,未知贤侄有何感想?”
韩一栗沉吟说:“学生愚见,本省境内百姓与邻省相比,相对安定平静,在当今乱世当属罕见。学生祈求史督军善用政军一统之便,以宽宏大度之心治省,联合境内正义力量,方可稳住根基、善始善终。”
郝诸葛微笑说:“贤侄如此深明大义,为师深感欣慰。然令人不解的是贤侄不去投奔史督军,反而与区区流寇为伍,其中有何深意?”
韩一粟坦言:“海纳百川,成就浩瀚之势;天涯比邻,方有海内知己。试问先生,若有人如宋江求贤若渴,又有人如王伦妒贤嫉能,孰优孰劣?何去何从?”
郝诸葛肃然。“贤侄慧眼独具,为师不如也。然而史督军与杨时中有明月与烛光之别,岂能同日而语?史督军纵横千里叱咤风云,杨时中龟缩一隅苟延残喘。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韩一粟笑着说:“楚汉相争,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气势极盛一时;刘邦赴‘鸿门宴’侥幸逃席,处境狼狈万状。然谁人夺得天下?又是谁‘无颜见江东父老’?故一时一事不足以定论。”
郝诸葛说:“贤侄后生可畏,才华横溢,可惊可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贤侄不能为天下苍生尽心尽力,却甘与流寇共存亡,可惜了。为师再问一遍,史督军闻知贤侄过人才华,意欲揽为己用,贤侄意下如何?”
韩一粟正言厉色。“人各有志,所规不同。学生追随杨先生非一时冲动,望先生见谅。”
郝诸葛长叹一声:“既如此,师生之缘尽矣!史督军对为师有言,为我所用者存,与我为敌者亡。贤侄莫怪。”
韩一粟傲然说:“此乃意料之中,随意吧。”
韩一栗被关在郝府柴房中,一日三餐有鱼有肉。郝彦斌每天晚上过来跟他闲聊,都是枫林镇五大家族最新动态:韩、范家眷侥幸逃脱,狡兔三窟,不知去向。郝诸葛的部下找遍两家亲朋好友,居然一无所获;梅仲元、王半镇和翠环都已抓到,他们可就没有韩公子的日子好过了,粗茶淡饭、柴草为床,郝诸葛让他们写信给王公子、梅小姐,从速回到枫林镇,否则家人性命不保。
韩一粟庆幸父亲有先见之明,倘若投奔近亲,一样难逃毒手。受苦的是王、梅二家,可气的是王涧之对家人不闻不问,若是他能亲自劝说家人,必能躲过一劫。
郝彦斌每天都要劝说韩一粟投奔史督军。“良禽择木而栖。韩公子跟着杨时中是没有出路的。杨时中是什么人?在政府眼中不过流寇而已。流寇是什么?四处流窜的强盗!哪能比得上史督军名正言顺的政府军,兵强马壮的国家柱石。”
韩一粟鄙夷说:“郝公子对名声颇为在意,韩某有一事请教。”
郝彦斌眼睛一亮说:“何事?但说无妨。”
韩一粟斜着眼看他:“郝公子以为自己在枫林镇的所作所为名声可好?”
郝彦斌一愣,迟疑说:“韩公子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韩一粟睥睨说:“郝公子声言誓必夺回梅小姐,然在见到欧阳小菁后即移情于她,可有此事?”
郝彦斌振振有词说:“欧阳溶泉夺走郝某未婚妻子,此空缺由他妹妹来顶,一报回一报,有何不妥?再说梅小姐已委身于欧阳,定非完璧,纵然夺回,又有何趣?”
韩一粟哂笑说:“欧阳小菁被迫离家出走,郝公子却与欧阳昭小妻齐姨勾搭成奸,郝公子竟有此等乐趣?”
郝彦斌脸色大变,结结巴巴说:“韩公子何出此言?无中生有的事,败坏了郝某名声,韩公子于心何忍?”
韩一粟大笑:“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郝公子既然做出寻花问柳之事,又何必不承认呢?岂非辜负了齐姨一片痴心。再说,郝公子纵然否认,能堵住枫林镇悠悠之口吗?”
郝彦斌心一横,傲然说:“郝某即便否认也无济于事,就算确有其事又能怎样?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两情相悦,外人何足道!”
韩一粟说:“两相情愿的事固然无人能问,然而两人合力弄出人命,却非同小可了。”
郝彦斌大惊失色。“人命关天之事,韩公子莫开玩笑。”
韩一粟冷笑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郝公子还记得当年几个小伙伴到林子里爬树掏鸟蛋,我们个个手脚利索爬上树梢,唯有你爬到一半再也不敢往上爬。那时候你是胆小如鼠,如今你是色胆包天。居然加害欧阳伯父,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郝彦斌神色慌张、汗如雨下。“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韩一粟暗中思忖:看来传言属实,郝彦斌难脱干系。
郝彦斌捧着脑袋说:“我的头好痛,恕不奉陪。”说完匆匆离去。
从郝彦斌处基本可以证实欧阳昭之死确与齐姨、郝彦斌有关,韩一粟心中不是滋味,毕竟他们是儿时伙伴。
郝彦斌三天没露面。第四天晚上,他又来了。一见面,他就吞吞吐吐说:“韩公子,你早点逃命吧,否则夜长梦多。”
韩一粟淡然说:“我从进了郝府,就没打算活着离开,郝先生意欲何为,随他的便。”
郝彦斌轻轻说:“看在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郝某实话实说吧。你的命攥在史督军手中,与我爸毫无关系。我爸看你是个人才,一心想拉你投奔史督军,乡里乡亲的,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可你偏偏是个榆木疙瘩,拿你没办法。我跟你说个机密事情,你不能跟别人说,要是传到史督军耳中,我再多几个脑袋也被砍下了。这一次史督军亲率四万兵马杀奔天佑山,被革命军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失一万多。听说是杨司令听从你韩公子的什么关门打狗计策,才出了这种事,你说史督军能不对你恨之入骨?”
韩一粟喜上眉梢:“此话当真?”
郝彦斌委屈地说:“哪能有假?骗你是小狗!”
韩一粟击掌大笑:“韩某苦读兵书十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郝彦斌顺势说:“就是啊,韩公子满腹经纶,岂能埋没于柴房之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想想脱身之计吧。”
韩一粟眉毛一扬说:“听郝公子口气,似乎对韩某十分关心,不怕你那个军师爹骂你吃里扒外?”
郝彦斌一脸无辜的模样。“爹是爹,我是我。再说爹也看重你,不想跟你过不去,只是史督军跟你们革命军势不两立,你又掺和其中,想帮也帮不上。你若是不相信我也就算了,反正你们革命军兔子尾巴长不了,你有才没才一个样,早晚都是死路一条,我也省点麻烦。”
韩一粟说:“韩某宁愿相信郝公子真心帮忙,只是门外有督军的人看守,没那么容易逃出去。”
郝彦斌一本正经说:“这件事非得里应外合才能办成,好在眼下有人愿意出力相助,救出韩公子后投奔杨司令。”
韩一粟诧异说:“此人胆子够大,如此机密事情居然敢对史督军得力军师的公子透露,莫非他吃错了药?”
郝彦斌讪笑说:“韩公子还是信不过郝某。此人就是欧阳府中仆人匡世东。你应该清楚他的为人,小时候我们几个一起玩,他总是拖着鼻涕傻乎乎地跟在后面。我还记得有一回他被我们几人甩了,他一个人哭哭啼啼迷了路,欧阳府中的大人找了半天才把他找回来,为此欧阳溶泉还被他爹打了一顿,说他欺侮弱小,非名门子弟所为。我还记得,那次坏主意是我出的。”
韩一粟想起匡世东小时候的窝囊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今非昔比,如今的匡世东已长成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可是他为何愿意投靠杨司令,却不请郝军师照应?”
郝彦斌愣了半晌说:“可能他是主仆感情深厚,老东家走了,自然要跟随少东家吧。倘若能把韩公子救出去,当然是匡世东献给杨司令和少东家的厚礼。”
韩一粟想了一会说:“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不知道他有什么具体计划。”
郝彦斌说:“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趁夜深人静时,我把后门打开,把匡世东放进来,让他伺机打开柴房的门,把你救出来。如果哨兵运气好,他睡他的觉,你走你的人;如果运气不好,少不得要吃一闷棍。”
郝彦斌走后,韩一粟把他的话前前后后连贯起来想了一遍,隐隐觉得他冒险救自己的举动于情于理都有些勉强,依郝彦斌的为人,似乎离舍已为人的境界相差十万八千里,唯一的可能就是郝诸葛设的圈套。那么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韩一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决定静观其变。
第三天的深夜,月明星稀。柴房门被轻轻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急促的说:“韩公子,快跟我走!”
韩一粟听出是匡世东,也顾不上多想,跟着他走出柴房,见到看守的士兵斜抱着枪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匡世东领着韩一粟东拐西弯来到后门,果然看到郝彦斌在那守望。
郝彦斌紧张地说:“快走,越快越好!”
韩一粟和匡世东走不多远,便听见郝府有了动静:人叫狗吠,有火把灯笼向这边走来。
韩一粟对匡世东说快走,两人飞也似地跑了。走不多远,听到有人轻轻地叫韩副官。韩一粟认出是邢排长,大为惊讶。原来邢排长和士兵并未离开枫林镇,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们见韩副官去郝府后再也没出来,心知不妙,便花钱买通郝府下人,得知他被关在柴房,就想乘月黑夜潜入郝府营救。恰好见到他俩逃出郝府,就随后跟来。韩一粟见邢排长如此仗义,连声道谢。俩人商议后决定留人在枫林镇打探王、梅、欧阳三家后续情况。邢排长派了两个机灵小伙子留下,一个叫童双林,一个叫翟秋生,都是枫林一带土生土长。
10红袖家书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