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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茂陵(2 / 2)

“死亦不辞!”金赏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正当少年,也不想日后所遇之事是否比死还要难办,只因义气,便轻许诺言。

刘弗陵淡淡笑开,童音清脆却没了稚嫩:“赏,孤会记住你说的话。”

正当金赏还在愣神之际,他又道:“现下孤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说完转身便向内殿走去,只留下少年独自出神。

五柞宫皇帝寝殿里,整座大殿的宫灯皆高高燃起,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龙榻上的人花白的头发,渐失血色的面庞,和额上苍老的深深纹沟。

刘彻静静高卧,目光仍是穿过大殿看向宫外,看向朝堂,看向天下。此时,他也知道,生命已是一刻一刻地,离他越来越远。

原来,筑高台,访东海,求神仙求了一辈子,还是逃不过一死。

这一生,能如何呢?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命运走向了转折点呢?他努力想了想,似乎是,从他在姑母馆陶长公主与父亲母亲面前说“若是把阿娇姐给我,将来我一定盖间金屋子给她住”时,一切便开始了罢。刘荣太子之位被废改封临江王,栗姬气得病死,母亲成了皇后,他成了太子。之后他又顺理成章的继位,十六岁又娶了陈阿娇为皇后。从此厮杀于朝堂、战场,直至今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刘彻淡淡笑了笑,那么久了,久到昔日的英武少年已是垂垂老朽。金屋藏娇之事,已成金屋变冷宫的笑谈。他忽然想起了卫子夫,眉头紧皱——《轮台罪己诏》虽下,却回天无力了,当年平阳府上一展歌喉便牵住了他的心的温柔女子,连同他的第一个儿子,都已湮没在尘土中,再不会回来了。

往事如尘,风一吹散,什么都不剩下。再想起时,那人,那光景,也只是积了厚厚的尘土,恍如隔世的样子。

他这一生,有过太多的女人,可细想起来,只有四个人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清晰如故。陈阿娇是青梅竹马,卫子夫是让他第一个心动初识情爱的女子,李夫人是他此生挚爱,钩弋夫人陪他走过了人生中最后十年。而如今,他风霜满面,她们也一个个离去,果真是天子宝座上注定是孤家寡人么?

当年朝堂之上,卫青、霍去病、李广、主父偃、东方朔、司马迁······这许多天下奇才均为他所用,大汉国威扬至西域。独尊儒术,长期以来混杂的各家思想终得一统。他刘彻治下的大汉江山,决不再是高帝初建国时的积贫积弱,也决不逊于祖父和父亲的“文景之治”!后世人若论起,只怕秦皇功绩尚不如他!

且不论后人如何评价,人在想起自己的得意事时,总是满足的。

可是,没有遗憾与后悔吗?

怎会没有,南宫公主远嫁匈奴受人欺凌他这做弟弟的却无能为力;霍去病早早战死沙场让他捶胸顿足痛失奇才;李夫人早逝,他不曾见得最后一面,半生辗转苦思求而不得;他一生共有六个儿子三子都走在他之前——他有时会想,若他在看了壶关令狐茂为太子申辩的奏章原谅了据儿之后便即刻下旨,而不是拉不下帝王的面子,那据儿便不会被为了邀功请赏之人逼死在一间破烂草房之中。

若这些年当真无悔恨,若连年征战没有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又何来《轮台罪己诏》······

他活了七十年,才知道悔过,才明白帝王也会有错。太晚了吗?他不知道,他只愿后人,给他个公允的评价。

宫灯笼着的火光摇曳,明明灭灭像极了人油尽灯枯时的模样。

刘彻想叹气,气息却断断续续不足一声长叹。罢了,这一生如此过去,已然是精彩万分。纵有憾恨,也只得如此憾恨了。

灯火忽地一闪,他笑了笑,缓缓阖上了双目。

这纵横一生的帝王,高卧在灯火通明的空旷大殿中,再无声息。

就算他的故事流传千年,就算后人景仰或是批判,他已然逝去,一切于他,都不重要了。这个人已经消失在天地间,他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也许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也许他将被后人一遍又一遍提起,却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又是梦魇。

刘弗陵将自己伪装的很好,却在夜里支走了所有人,独自缩在榻上,裹着锦被,哀哀哭泣,白日那个强大的孩子似不存在,只有失去了母亲,凄惶无助的孩子。

直到他哭得渐渐睡去,也会在梦中,极不安稳。

再次从梦中惊醒,刘弗陵怔怔的看着漆黑的寝殿,黑暗的虚空中出神,全然,没有注意到殿外不停闪过的灯光。那些灯光,在说着一个不一样的黑夜。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殿前宫女的声音带了哭意和惊慌,没有刘弗陵的命令,即使事关重大,她也不敢擅闯寝殿,只得在门外大声呼喊。

“砰!”的一声,张季已推门而入,“殿下恕罪,臣不得已才······”

话音未落,宫女已冲到榻前跪地哭泣:“太子殿下!陛下······陛下驾崩!”

刘弗陵身子僵硬,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一切来的这么快······几个月之内,他竟父母双亡······

汉武帝后元二年二月丁卯,帝崩于五柞宫,入殡于未央宫前殿。

谥号“武”,史称汉武帝。

武帝驾崩第二日,即后元二年二月戊辰,皇太子弗陵即位。

“奉先帝遗诏,以侍中奉车都尉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车骑将军金日磾共左将军上官桀为副,共辅少主。”

“臣等谨遵先帝遗旨。”

“鄂邑公主益汤沐邑,为长公主,供养省中,诲养少主。”

“儿臣遵旨。”

如此,一切尘埃落定。

武帝另有遗诏,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共同诛杀后元元年行刺皇帝的莽何罗莽通兄弟有功,封霍光为博陆侯,金日磾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

三月甲申,武帝葬茂陵。

新帝扶先帝梓宫送葬。

这一日,漫天缟素,从长安城一路到茂陵,入眼皆是刺目的雪白百姓沿倒跪伏,高高在上的人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匍匐着的微贱的背影。

天渐渐热了。可入目的漫天雪白却让人觉得森冷。

刘弗陵白衣白履,站在百官之前,天下之前,面无表情的听着赞飨沉痛而悠长的声音,眼前的白色让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武帝的棺椁终于送入地宫。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让每个人的膝盖和额头都针扎似的疼。

大礼既成,百官齐哭。武帝的几个女儿,后宫夫人更是伏地痛哭。这些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是合了礼仪规矩。

哭声震天——又有哪个君王驾崩时不是哭声震天?不是哭给死人看,也不是哭给后人看,只是哭给眼前的活人看而已。

不似旁人的哀嚎痛哭,这大汉朝年幼的帝王,一个八岁的孩子,站的笔直如松竹,泪水只顺着他脸颊静静滑落。

封墓石缓缓落下,所有人都看着这传奇一生的帝王永沉地下。这一方巨石,宣告着他的时代的结束,另一个人未知的时代到来。

多少奇珍异宝随着他封存,可再多的宝物,也终究是死物。凭你风华一世,惊艳千秋,也终不过,黄土一方掩风流。

“陛下······!”

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号,有大臣低沉的悲泣。

刘弗陵一连九叩首,每一下都重重的砸在厚实的青砖上,他抬起头时,额上已渗出鲜血,在雪白的衣袍和苍白的脸色中,显得妖艳而诡异。

已有大臣担心的看着他:“陛下······”

他却充耳不闻,磕完最后一个头,身躯笔直地挺着,拱手为礼,扬声一句:“臣!恭送陛下!”

声音不大却有穿透力,震得场上一片混乱的哭声顿时静了不少,人们都愣愣的看着这面无表情却满脸泪痕的幼年皇帝。

“砰!”

一声巨响,封墓石终于落下,扬起一片尘土,从此,一代雄才大略的英武皇帝,便永久地长眠于地下,没有他求了一辈子的神仙,只有冰冷的珍宝伴他度过无穷无尽的黑暗。

“儿恭送父亲大人!”

从此,天人永相隔。

人群之中,跪着一个青年,他是武帝身边的侍中王忽,此时,他正哭得快要将脸埋进尘土里,却没注意到,不远处上官桀冰冷的目光。

收回盯在王忽身上的目光,上官桀看向霍光,霍光微微点了点头。

属于刘彻的时代已经结束,可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所有的结束,都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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