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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农历二月初九,高家沟的老教师高文吉死了,这个消息顿时在林海乡传了个遍。

高文吉,老教师,出生于1921年,曾经是整个林海乡数一数二的优秀教师。建国前在高家沟教私塾,后来成为林海小学正式教师,一手好的颜体字在林海附近三乡五镇排名第一。现在任林海乡党委书记的高永明就是高老师的学生,林海乡辖十个村,十个村至少有八个村干部在高老师手里读过书。高老师的妻子高胡氏是邻近的吉星乡人,高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高武松,是曾参加对越南反击战的老军人;二儿子高武刚,陆军某部退役军人;三儿子高武亮,现任高家沟村村支部书记。

高老师的遗体在灵堂里摆放了三天,方圆数十里都有学生带上花圈前来拜祭。乡党委书记高永明的妻子和小女儿也去参加了拜祭,高书记同乡财政所长在县里开会,学习中央一号文件以及处理粮食直补有关事宜未能脱身。

初十晚上,高家兄弟在商量着老人的安葬问题。高武松是老大,当然应该挑头:“现在爸爸去了,我们说啥也得好好安葬。”老二紧接着说“哥,我们听你的,你拿主意。”老三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李家弯的阴阳李吉山看了,说我们生产队大土里头有块风水地,葬好了能旺家族。”高武亮终于忍不住了,这两天他和家里人最大的分歧就是这个:“哥,上头有文件,说是省里头的精神,要实行殡葬改革,现在要推行火葬。”“你又来了,有完没完得嘛。”高武松就是那么一个火炮性子,“省里头的文件顶个求啊,哪个还不晓得,这高家沟就我们高家屋头说了算,我说土葬我就要土葬,看他哪个敢把我高家屋头的咋个样。”“对头。”高武刚也跟着他大哥做三弟的工作:“老人嘛,就是入土为安,火葬啥子嘛。你是我们高家沟的书记,就是土葬了哪个还得说啥吗!”“就算你不得行,还有高永明呐。”老大又接过话头。“对头。”老二和老大一唱一和,“安帮定国真文武,永佐朝廷世代兴。他高永明毕竟是我们自家屋头的人,依照班辈喊我们老汉儿喊公去了,他还得下烂药吗。”年迈的母亲也赞同:“你屋老汉儿一直都怕火……”“就是这么说定了,李吉山说明天十一,这个月十五的清明,后天是个期(指农历中适合下葬的日子),明天就去找赵家坡的石匠来修坟山,后天下葬。李吉山说修包坟好,我们就修包坟。”大哥高武松总结性的说,老二说:“要得。”高武亮正要张嘴说什么,就被大哥的话堵了回去:“莫再说你那套省里文件了,我们几个人,少数服从多数,就这么定了。”

三天了,高永明书记同乡财政所长在县上连续加班三天,完成了林海乡二千余农户各家各户粮食直补计划就风尘仆仆地回到乡里组织粮食直补工作。老百姓都传开了,“这两年党的政策好啊,国家富强了,都要给我们农民发钱了。”

高永明刚回乡上,就组织党委成员开了一个会,传达了中央、省、市、县上的文件精神,以及部署了当前乡粮食直补工作。他说:“……县上的要求是,按亩计算,精确到分,不足1分的四舍五入。我们乡的不足1分的全不收成一分,不足部分,由乡财政补……”会后,分管殡葬改革的张乡长和主管乡民政工作的人大陈主席就向高书记汇报:“说高家沟的高文吉老人于这个月的29号去世,听说这个人是你的老师。”“听说了,他是我的老师。”高书记转向陈主席,“怎么处理的?”“听高家沟刘村长说,是土葬的,就是今早晨下葬的。”“报民政局了吗?”“还没。”“那你去向民政局请示,一定要制止土葬,先罚款,然后起尸火化。”高书记回过头对张乡长说,“现在中午了,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去现场看看。”

午后,春日的阳光照射下,刚冒出来的树啊、草啊的新叶更加嫩绿。冬麦的碧绿,油菜花正金黄,早开的桃花啊、杏花啊、李花啊的绯红雪白,种种色彩一大片一大片地涂得漫山遍野。高家沟正沟的绿竹深处就是高家大院子,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偶尔的几声鸡鸣犬吠更显山村的宁静。高书记和乡长沿着高家大院子对面山腰里的乡村公路直接向埋葬的地点走去。

三斗五大土中间凸起的新坟在碧绿的麦地里格外显眼。三斗五大土因土能产粮合三斗五升而得名,二十多年前的大土原是两块土地,中间一条季节性水沟冲流而过。每每山洪暴发,大水夹带着泥沙奔流而下,山脚的粮食常常被淹没在泥汤里而颗粒无收,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沟不断变宽,冲掉了泥土的地方渐渐裸露出了青黑的石头。

那时候的高永明书记刚刚高中毕业,当时任高家沟大队书记(相当于现在的村支部书记)的就是高永明的父亲,当时的高文吉老先生也正值壮年。就是为这三斗五大土,由老高书记牵头、高老先生规划,组织全村所有劳动力的搞了一场“迁水沟,建农田、保家园”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是响应“农业学大寨”以及上头“今冬明春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号召,更是为了赖以生存的口粮。最终形现在的格局,水渠绕过农田,顺着山坡的乱石岗徐徐而下,然后汇入山脚的小溪沟,改道后的山洪不再威胁沟脚的家园,而是经过山弯堰塘灌溉农田,坡上的两块小土合成现在的三斗五大土,山脚的受灾田土变成一马米粮川。高永明书记至今也忘不了,那场工程巨大的会战,就在这些水利工程完结不久,老高书记却因积劳成疾而永远的离去。当时的村民一致认为是修建水渠时迁移一座古坟破了风水所至。

高永明书记,望着眼前的新坟和身后的水渠沉思了。是啊,这水渠是父亲留下的、最有意义的、也是全村所有人的财富和产业,现在它灌溉着高家沟,而且还将灌溉千年。就这沉思里,高书书记更加坚定了心里的决定。

第二天,当“四月三号迁坟并起尸火化”的处理意见传入高家沟的时候,高家乱成一团。高武松第一个跳了起来:“噫耶(四川口语),狗都不咬熟人,他娃竟搞整自己人,连老辈子都要咬啊。”并冲到院子里头,抄了根新锄把(农村常见的一种直的木棍,一端圆一端方,方的一端略大于圆的那端,约一点五米长,直径三到五厘米。),叫嚷嚷地要到乡政府去找高永明“问话”。高武亮连忙拉住他:“哥,不要冲动!”“滚你到一边去。”“哥,县民政起尸的人明天就要来了,我们还是赶忙想办法才对啊!”老二高武刚也劝住大哥。“想啥办法?想啥办法?我能想啥办法?狗日的高永明把事情都做绝了我还想得到啥办法。”“莫得办法,你去乡上又能干啥啊?别个明天就要来人了啊!”“老子就是要去找高永明问话,看他娃到底长了几个卵子,有回没回地整我们屋头。”高武松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还是感觉二弟说的有道理,手头丢掉锄把,只是心中仍然气愤,“连狗都不咬自家人,他娃太过分了啥。”高武松继续掰着手指在院坝里嚷嚷,越来越声高,他说给自己听,说给兄弟听,说给相邻的看闹热的人听:“你们说嘛,他娃是不是不落教,上回子的退耕还林,他娃亲自带人来丈量我们生产队的面积。吓,量了就算了嘛,还说我屋头栽果木子的土,不适应退耕还林。”“那是上头的规定,不得在大田里栽种果树,减少耕地面积……”高武亮解释道。“要球你来说啊。”高武松本来就安葬的事对三弟就有意见,现在更是心中不快,“上回子就不说了,还有那回,我幺媳妇生二娃子的时候,就他高永明一个,硬是扭到不放……”

高武亮看大哥的情绪较方才稳定了很多,所嚷的也只是些成年旧事,就没有管他,而且也知道,为安葬的事大哥对他颇有意见,几算留在这儿,也不能劝大哥什么。于是他回头对二哥说了句:“看到一下大哥。还有,先不要跟妈说。”就进屋去了。是啊,大哥要劝导,母亲也要劝导,还有堂屋里坐着的默不着声的后生们更不能蛮干出什么事啊。

高武亮虽然说这事先不要给妈说,但他还是在心里想如何去劝说他的老母亲,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和嫂嫂们已经为这事抱着年迈的老母亲哭成一团了。是啊,对于年过八十的老人来说,还有什么事比守不住老伴的遗体更重要。还有,她听说,高永明喊县长带人来,要把她老伴的遗体破成两半,仍进炼钢的大火炉子里头烧,这大概是她不识字的儿媳给她解释的火葬。是啊,这样的极刑大概该是阎罗王处理最穷凶恶极的恶人的办法了吧,于是妇女们越哭越凶,由先前的放声长嚎,再到泣不成声,老太太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小孩子看着大人们的这般情形也不知所措地扑在婆婆或祖母怀里哭成一堆。现在高老太太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用沙哑的声音痛不欲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叨念着:“这个背万年时的高永明哟,你幺公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整他啊……”面对这样的场面,邻居几个前来劝导的女客也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高老太太看高武亮进来了,连忙招手要他到她跟前来,:“三娃儿,你快去跟永明说……说莫把老人锯成几半……你和永明关系好……莫把老人放在炼钢炉里头……跟高永明求个情……莫把老人弄来烧……你快去……你爸怕火……”老人的话讲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又不容高武亮插进去一两句。高武亮一下更不知这样给焦急的老母亲解释清楚这件事。等老母亲一大段话讲完成后,大声说了句:“不得破成几半……”“那你媳妇说……要破成几半。”高武亮白了媳妇一眼,“她不晓得,她乱说的。”是啊,你这会儿给老人讲这个,不是添乱吗,“永明只是说迁坟……”母亲看了媳妇一眼,象是求证,媳妇在丈夫面前低了头,默认了丈夫的话。“我也不迁坟。”老母亲听说不破成几半烧,心中稍稍安稳“他教一辈子书,葬这么点大块地还有啥嘛。我就是不让迁。”母亲推了推高永亮“快去……去跟永明说,去跟他求个情、下句话,说我不让迁……”面对家中的模样,高武亮没有了办法。

这一晚,高家的灯火亮了一个通夜,他们计划着,但是这一切高武松都没有给高武亮一个说话的机会。在高武松来看来,这件事全乡都在盯着他们高家,观望着他们高家,高家的声望面子都在此一举了。

四月三日清早,高武松就与二弟武刚一起,带领高家年轻力壮的后生开始按昨晚上的计划行事。他们用自制的滑竿抬着老母亲,全家人都出动,摆着祭坟的样子,对乡上或县上迁坟的行动加已阻止。由高武松牵头,武刚以及他们的妻哥妻弟、还有三兄弟的后辈们共十余劳动力带上扁担锄头等劳作工具,准备在双方动手的时候用。由此看来,他们是铁了心的并且是计划周详、分工到人的。高武亮也跟在人群一起,他也只有跟在人群里。现在他最为难,兄弟们违法行事,却不能阻止,要他也与弟兄同心,党员身份的他也办不到,但现在必须冷静下来,到时候见机行事。

上午,县民政局殡葬改革办公室杨主任以连同治安大队的同志及火葬场等人到了乡政府。由于当天书记要接待省畜牧专家在该乡作本土山羊养殖发展的调研,以及西南农学院和川北医学院的科技卫生“三下乡”代表团,对于信奉“科技兴农,知识至富”的高书记来说这也是林海乡的大事。于是乡政府就由张乡长与陈主席带路,协同县民政的同志到高家沟处理迁移火化的事宜。临行前,高书记对张乡长说:“高武亮是支部书记,定会通情达理,但他的两个哥哥可能不大好说话,待会儿,如果有什么事不要轻举妄动,尤其注意人员安全。一会儿,有什么事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当张乡长一行到达现场的时候,高武松已经在父亲的墓前排列好了。老母亲的滑竿摆在新坟的中间,媳妇和儿媳妇拥在滑竿的旁边为老母亲在这连天细雨里撑着伞,然后十余汉子分别排列在滑竿的两边并且手里抄好了家伙。这个季节的雨就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在这雨天里,面对新坟,老母亲又伤心的哭了起来,看着老母亲的伤心,儿媳们也忍不住跟着流着眼泪。

走在最前面的陈主席对县民政局的领导说:“我们到了。”县领导停下了脚步,后边的工作人员站在领导的两边,双方对持着,站在这三斗五大土中间。高武亮担心的关注着这场面,他高兴的是高永明书记没来,他怕大哥看见高书记会发疯,但他又担心高书记没来,他怕这里没有人能说服老母亲以及大哥。高武亮正要往县乡领导前靠近的时候,被他大哥拉住了:“高永明那个不落教的咋没来?他娃不是想搞整我吗!”杨主任向前迈了一步站定:“根据《四川省殡葬改革管理条例》,对违反规定私自土葬者将予以强制火化的处理……”“老子看今天哪个那么大的屁儿,敢强制!”没等主任说完,高武松第一个闹了起来,:“老子今天就是不走,看你就把我一起火化。”后生门也一起挥了挥手中的家伙,高武亮刚要向前就被大哥武松拉扯了一个坐肚,一屁股坐在稀泥巴地里。老母亲也重复着她的哭腔:“就是不让,你要动他老汉儿干脆先打死我得了……把我一起火化了得了……”

杨主任继续喊话:“我们是依照《管理条例》行事的,我们的行为受到法律保护,你们如果再要阻难,我们将依法处理……”高武松耍起了犟性子:“法算个求,老子保家为国打越南,你娃还在穿开裆裤,老子打了那么多土地,现在要这么一小块……”杨主任跟张乡长商量着:“老张,要不我们就要求县治安大队的同志强制执行。”“不如再等等。”“县上其他地方,闹得凶的地方,我见多了,没得事。”“要不先跟高书记打个电话。你看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有个闪失也不好。”“说得也是。”杨主任继续想办法说服眼前暴躁如牛的高武松。“哪个敢动,哪个敢动给我看,老子今天就要看哪个长了三颗卵子。”高武松叫嚣着,“有本事,你叫高永明出来。”

电话里面,张乡长简要的向书记报告了现场的情况,高书记跟省畜牧专家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向事发现场赶去。此刻的两群人,依然在雨中相互对持着。看到高书记的到来,张乡长和陈主席连忙跑了过来。“待会我先去想办法说服他们,你们先不要动。”高书记向张乡长安排着说,“你过去的时候,把我们的人分成两组,一组的每位同志分配并锁定一个对象,二组见机行事,为一组补充。一但说服失败,你们就准备采取行动。行动前,由老杨组织学习《殡葬管理条例》,以《管理条例》中‘强制执行’为暗号,听到暗号,立即行动,各自控制住自己分配盯看的对象,强制执行。”“你还是不要过去为好,我看,那高武松对你特别有意见的样子。”张乡长和陈主席劝书记说,“反正小心为好。”“没事的,你们按我安排的计划做就好。”高书记说着就向前走去。

“我是来跟幺公上坟的。”高书记走到高武松面前说,按照高家沟的辈分高永明书记的确也应当称呼高文吉老人一声幺公。“吓,幺公?哪个是你幺公?如果认真是你幺公的话,你又不得搞整我们了哦。”高武松不依不饶的说,虽然高武松对高永明有气,但来给自己父亲上坟的都是客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别的。一旁的高武亮生怕大哥一时冲动急忙窜到大哥身边,一把逮住大哥。但高武松和身后的汉子们还是让出一条路来,让高书记接近坟山、接近母亲。

老太太一看,眼前走过来的正是自己在心中诅咒上万遍的高永明,于是举起拐杖就要驱赶这位说客。但高永明却并不止步,走到了老太太的跟前,并且就跪下:“幺婆,晚辈这才来给幺公上坟。如果你责怪晚辈不孝,惹着你老生气了,这儿你就打吧!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几下!幺婆,我们知道你老人家心头难过呢……”

高老太太举在半空的拐杖顿了顿,然后放了下去。给人下跪,在乡村是对人最高的礼仪,老太太出生封建世家,对农村的礼数礼节她比谁都懂。虽然眼前的这个人惹她悲伤心痛,但给她双膝跪下,老太太立刻明白她不能再用耍赖的村妇的行为来对待别人对她的礼节。高老太太把拐杖放在一边,张了张干瘪的嘴巴,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默默的转过头抹自己的眼泪了。

跪倒在地下的高永明仍然跪在泥水地上,他又续着刚才的话题,诚挚的语调接着说:“幺婆,我知道,幺公的老去让你很伤心了,我们晚辈本不应该再来惹你的。我也知道,我不应该来打扰幺公的安息。

“可是,幺婆。现在上头有规定,国家土地资源要宏观调控,我们四川是第一个殡葬改革试点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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