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的广州,降雨少了许多,空气逐渐变得干燥起来。晴朗的天空只有少许白云漂浮,炎炎烈日少了云层阻隔,更加火辣灼人。
乡团的训练场上吼声震天,一队队乡勇按照各自建制操练演习。陈启亮缓缓走动,凝神注目,仔细观察各队的训练情况。从广西一路上新招来的近三千名新勇,正进行着魔鬼般的淘汰式训练。虽然阵列行伍还不算整齐,但训练得非常认真,出拳有力运气发声,踢腿迅捷尽其所能,挥汗如雨毫无懈怠。在教官严厉的怒吼声中,所有人都在咬牙坚持,偶尔有人体力不支晕倒,马上会来人立刻抬走。陈启亮满意地微笑着,如此进行下去,乡团将又增添一批优秀的战士。可能很快就要拔营启程,此前制定的训练计划,要求在十天内,突击完成新勇的筛选淘汰。
这边是老兵的训练场地,分别在营队长指挥下操练,远处黄麒英正亲自指导手枪队百十号人习武,一时也看不太真切。走着看着,陈启亮的眉头越结越深,尽管训练强度远不如新勇,还是有些老兵显得散漫随意,动作不到位,甚至有人干脆瞅空子偷懒,只要不太出格,主持的营长、队长也似乎有意睁一眼闭一眼。这难道就是他倾尽心血、满怀希望的钢铁队伍吗?除了留守广州的张元义这个营,其他各营或多或少都有这种现象,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多长时间,还不成了败废的绿营兵。
“张元义”,陈启亮高声喊道。
正在带领本部操练的张元义,听到陈启亮招呼自己,立刻跑过来敬礼候命,“报告,张元义参见先生”
“营门外的小商小贩是怎么回事?”陈启亮声色俱厉地问道,刚才进营地时就奇怪,什么时候营门外多出不少摆摊贩卖吃喝的商贩。
张元义犹豫了一下,抬头见陈启亮目光严厉,马上又把头低下,喃喃说道,“前天大队人马回来之后,门口商贩便多了起来。”
远处的明仁看到义父来了,也连忙跑过来,站在一旁候着。“明仁,你马上集中各营营长一起巡回检查,如果再有人懈怠偷懒,连同队长一块儿,按营规处置,决不手软。”越说声调越高,最后几乎是愤怒地吼出来,八旗、绿营、湘军、淮军,一个个最终都腐化败落,难道新生的乡团也难逃如此厄运,早早便生出了暮气。
“张元义,今天开始你们营专司把守大门,没有我和明仁同意,任何人擅自迈出营门一步,立即拿下严惩不贷,倘有姑息惟你是问。”陈启亮努力平和着心态,声调渐渐缓了下来。
“是,先生”很少见陈启亮如此动大动肝火,明仁和张元义连忙诺诺连声。
勤忍制怒,陈启亮想起了叶名琛书房里的警言,自己也需要时刻这样提醒,切不能一时冲动,整顿军纪的事情先稍拖一两天吧,反复掂量仔细更稳妥些。见陈启亮出现在训练场内,各营队长自然不敢怠慢,开始起劲地吆喝众人卖力操演。
“启亮,今天得空过来了。”黄麒英走过来打着招呼。
“哈哈,麒英兄,一别三月多月了,嫂夫人和小公子可好?”陈启亮热情地回应着,他对黄麒英始终非常客气,一边客套寒暄,一边示意明仁和张元义赶快分头办各自的事。
“家里都好,小家伙又长了不少”提到儿子,黄麒英充满了自豪。“征战确实艰辛,贤弟真是消减了不少,应该好好调理一下,回头抓几味药补一补。”拍着陈启亮肩膀,关切询问着,大队出征之后,每天只教授剩下二百多人的武功,他倒清闲了许多。
“劳麒英兄挂念了,眼下事情正多,闲不下来呀!麒英兄,有件事还要同你商量。”这三个月鞍马劳顿,陈启亮自己感觉也是消瘦很多,身体上的消耗还容易承受,每日殚精竭虑,精气上的损耗却让人倍感疲惫。虽然知道黄麒英在广州没什么牵挂,但漂泊他乡也不是件小事情。“朝廷有意任命启亮到韶州任职,乡团恐怕也要拉过去驻防,如果你能够一起同去,那是再好不过的。有什么难处,尽管讲出来,我这里一定全力想办法解决。”
“哈哈,为兄难道在家里还说了不算吗?不过回去同你嫂子打个招呼也好。我听明仁提过要去韶州,应该没什么问题,你也知道我们在广州没太多的亲戚。”黄麒英方脸上露出十足的自信,回答得非常爽快。
陈启亮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麒英兄能同去真是求之不得,让嫂夫人放心,如果肯同去,启亮一定把住房和其他用度安排妥帖。帮人帮到底,麒英兄提点建议吧,乡团还有哪些要补足加强的,这一段儿天天同他们在一起,有了问题反倒看不出来了。”兼听则明,旁观者清,他很想听听黄麒英的看法,这支队伍是他的命根子,一定要慎之又慎。
黄麒英稍一迟疑,欲言又止,他名义上是总教习,但队伍具体的指挥安排是不管的。
“麒英兄有话尽管直说,我总感觉哪儿有点不对劲。”见有些犹豫,又盯了一句,黄麒英的意见他还是很重视的。
“队伍这趟回来成熟了不少,有些人有了自己的主见,也正常,人毕竟是要长大的。”昨天看到个别乡勇耍奸偷懒,申斥了几句,本打算按营规处置,马上就有不少人上来说情,其中还有一些营队长,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黄麒英虽然说得含蓄,但话中有话还是听得出来的,既然不愿意明讲出来,也不能勉强,过后一定要好好问问明仁明义。
“我还打算在手枪队基础上,挑出几十名有练武潜质的好苗子,由你主持强化训练,你看如何?”陈启亮准备建立起一支能够远程独立行动、担负起特殊使命的特种部队。
“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以他们的功底,要想成为武林高手,至少还得再下上三五年苦功。”
“暂时还不需要他们成为武林高手,不过得能应付一阵子真正高手的攻击。武功是最主要的,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技能的训练,教授的师傅可以陆续从外面请。过几天我列出一个训练大纲,咱们一块儿再核计核计。”特种部队要能担负起情报搜集、精确突击、暗杀、破坏等多种任务要求,精通射击、格斗、爆破、各地方言口音,能装扮成各地和各行当的不同角色,相互间配合熟练默契,当然这些要求至少现在还不能同黄麒英挑明。
“要做到能接下高手几招,恐怕也至少还要一两年的工夫,练武讲究悟性,可不敢保证人人都能练出来。”这几乎要等于大规模收亲传弟子,究竟最后能教出来多少,他心里也没底。
“好,咱们就先以一年为期,基本练成,人由你挑,不合格就马上淘汰下来,最后要剩下真正的精英。”一年多之后,韶州的工业基地也该建设差不多了,正该是大展身手、天翻地覆的当口。
车间里热气蒸腾,机器的轰鸣嘈杂震耳欲聋,举架不足一丈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机器原料,更显拥挤得让人憋闷。所有的门窗全都打开了,里面的温度仍然远高于已经酷热的室外,蒸汽机炉膛中烈焰熊熊,扑面而来滚滚热浪。炉前的小伙子只穿了件遮羞短裤,不停地挥铲添煤,粗壮的胳膊青筋暴裸,黑亮赤裸的后背汗水如小溪般流下。
新研制出来的制烟机器,正在进行首次协同试车,参与研制的十来人都在分头操纵不同设备,挥汗如雨地紧张地忙碌。主要的设备都已经搞了出来,烟叶暂时用稻草替代,纸张用的是当时最常见的竹纸。
陈启亮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这里在整个车间温度最低,尽管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汗水还是不停地流过脸颊。矮小结实的曾阿水在旁边讲解着各种机器的设计细节,看得出,他对自己主持制作的成果还是很满意的,每一件机器,每一项功用,甚至每一个部件,背后都有反复尝试敲打的辛苦和汗水。
这么短时间,这么一群没有多少理论知识的初级技工,能把全部机器都搞出来,已经超出了陈启亮的期望。切丝机一刀一刀,将假想当作烟丝的稻草切断。哦,这里少了一道环节,当初自己设计怎么没考虑进打叶的工序。烟叶中央有一根中梗称主脉,从中梗分出的小梗称支脉,烟叶上的叶片要从烟梗上撕裂下来,实现梗叶分离。如果用手工去除烟梗,每人每小时估计绝对产不出十斤叶片,需要大量人员同时在场地中日复一日地工作。此外烟叶还必须进行回潮处理,烟叶加潮到可以容易地去除烟梗而不产生大量碎片的程度,烟梗和产生的碎片不能用于生产,只能当作废料扔掉。应该马上再设计一套原烟打叶的生产线,最简单的设备也需要抽梗机代替手工抽梗,为了清除干净抽梗机出来的烟梗和碎片,还需要外加打叶机、集尘器等等设备。
“传送带做得不错”,陈启亮满意地夸奖着,厚实的土布上处理好的原料被传送到下一道工序,现代工厂里除了各部件加工得更精细些外,原理上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听到东家夸赞,曾阿水裂开大嘴得意地笑起来,“嘿嘿嘿,都是先生图画得明白,咱们照猫画虎,当然搞掂喇。”
这套机器可以算得上当时最早使用的制造卷烟机器了,卷烟连续成条然后分切成支,初步推算每分钟大概可以生产卷烟百支。在另一个时空中中,1853年古巴建立的卷烟厂使用了充填式的卷烟机,先将烟纸制成空管,然后充填烟丝,每小时可生产卷烟3600支,相当于每分钟60支左右。1883年,美国邦萨克设计出较为先进的卷烟机,也是连续成条然后分切,每小时可生产卷烟15000支,相当于每分钟250支。
哪里在吱吱地怪响?噢,陈启亮侧耳仔细倾听,发现声音原来发自风扇辘。风扇辘利用叶片和烟梗在空气中飘浮速度不同,将叶片与烟梗从打叶后的梗与片混合物中分离开来。响声持续且尖锐刺耳,估计是加工的精度不够,零件之间剧烈摩擦发出的声音。看到平直的桨叶在曲轴的带动下转动,陈启亮只能苦笑,这也难怪,现代风扇是什么样,他们想破头也是琢磨不出来的。
“这个风扇的桨叶要重做一副,这样做成平直产生不了多大风力。再就是桨叶外面应当多加一道铁丝做的防护网,否则桨叶万一断了飞出来,可就有大麻烦了。”看到曾阿水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耷拉下脑袋,陈启亮马上安慰道,“能做出来就很不错了,晚上我详细画好桨叶样子。”
机器都是用钢铁做的,长时间的测试必不可少,否则大规模连续生产中出事故,轻了停工检修,甚至还会伤及人身。陈启亮一边静静观察机器运作,一边琢磨卷烟制造工艺上还有哪些需要改进完善。
他平素烟瘾不大,但对卷烟品质的鉴别还是知道个大概。卷烟以烟气形式消费,主流烟气的品质要靠感官评吸,要想打开市场就必须迎合消费者的习惯嗜好,这点至为重要。至于其他一些化学指标,比如焦油、烟碱、一氧化碳等,现在没有条件考虑,目前的消费者也不会重视这些。南雄出产的是烤烟,后世中国消费的卷烟主要就以烤烟型卷烟为主,中国的消费者多数喜欢微甜略带酸的味道,喜欢烟气温雅、细腻、绵长,与欧美消费习惯有很大差异。从类型上讲,南雄烤烟符合国人的口味,应当说是对路的。
不过单纯使用普通烟丝制作卷烟恐怕还不够,陈启亮听说过烟丝中要加料,作用是减轻刺激性,使烟气柔和细腻,改善余味,还能改进烟草的保润性、柔韧性、燃烧性和防霉等物理性能。其中最重要的是加香,能够赋予烟草制品优美舒适的嗅香,掩盖杂气,使烟气柔和圆润,增强人们的吸烟yu望。对了,加香这块儿是大有研究的,对改善卷烟品质、确立卷烟口味风格太重要了,以后真得下工夫好好琢磨,摸索出最佳配方。加香首先要有合适的香料,现在看这方面的确是瓶颈,肥皂厂香皂的生产也对香料有着同样迫切的需求,下一步必须组织力量重点研发香料的提炼。
只有用优质的烟丝和高透气性能的卷烟纸卷成的烟支,才能减少焦油含量和抽吸口数,卷烟纸使用也竹纸也不行,竹纸纤维过细,透气性差,容易发黄变脆。好的卷烟用纸纸要求很高,当然首先必须无毒、无异味,纸质还要均匀、紧密,具有一定的厚度、白度、透气度也是绝对必要的。制成卷烟后不能出现露底,要能够持续阴烧,燃吸时不熄灭,再就是卷烟纸必须能紧密包住烟灰,此外卷烟纸外观也要平整光洁,手感柔软。目前卷烟机的机速还不高,对纸张强度要求还不苛刻,但是通常的一般强度总要有的。看来要想成功开发出卷烟这棵摇钱树,还得在纸张上下工夫。现代的卷烟纸通常采用的纤维是亚麻纤维和木浆,对卷烟吃味的影响小,至于卷烟纸中还填加其他的改性填料,技术上太专业了,陈启亮是地道的一无所知,暂时也没必要考虑那么复杂。提高官兵、工人乃至所属百姓的素质,发展教育也需要纸张,看来以后还有真必要建立一个机械造纸厂,好在韶州地处山区,林木丰富,造纸原料没必要发愁。
突然咔的一声脆响传来,随后稀里哗啦,转动的传送带整个坍塌翻倒。犹如熊熊烈火遽遇暴雨倾盆,总人众人高涨的热情一下子跌入冰冷寒潭,东家才来就发生这么大故障了,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曾阿水最先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扑向传送带,趴在地上仔细探勘。
粗如小臂的支架已经断成两截,轮轴还在蒸汽机的带动下不停转动,皮带上的稻草被甩带四散落地。这么粗的架子按道理强度还可以,这可是进口来的钢材呀,怎么说断就断?陈启亮俯身仔细察看断口,是在支架的直角凹槽处,明显是裂纹扩展后形成的疲劳断裂。“阿水,这里怎么做成了圆角?”做成直角应力集中,耐受强度肯定要下降,临行前不是告诉曾阿水要作成平滑的圆角吗?
“都怪我,圆角加工出来大小不一,没有直角漂亮,我就让他们……应该没那么严重吧,看这架子有多粗呀。”曾阿水低声支吾着,他实在是搞不懂圆角和直角究竟能产生多大差别。
陈启亮挨个支架细细察看,支架大部分在凹槽处都已经产生了裂纹。唉,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实际操作起来必然要出现麻烦,现在他真恨不得手头上能有一批熟练的工程师。不单是形状上的影响,看来对材料的处理也有必要加强,古人就曾经通过淬火提高钢的强度。对于同样的金属工件,合理的热处理工艺能改变工件内部的显微组织,或改变工件表面的化学成分,从而改善工件的使用性能。以前同船厂的美国技师迈克聊过,即使在英国这样技术发达的国家,这方面的工艺还只是个别技师独家秘传的诀窍。从钢材的热处理工艺着手,应该是条事半功倍的捷径,陈启亮虽然在理论上学过一些,不过真正操作起来还需要大量和长时间的摸索,此外实验设备的匮乏也是客观的限制。
“先生,要不把支架再做粗些?”曾阿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的得意神情早已荡然无存。
“先把支架做成平滑过渡的圆角,做好之后咱们再给它特殊处理一下。”陈启亮打算先拿一两个工件作实验,尝试用油淬火强化,至于怎么做没对曾阿水明讲。能不能做好还没有把握,如果真的成功了,这种新工艺也是需要绝对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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