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袁崇焕压抑住强留在书院等待道会开始的念头,心急如焚地顶着初秋的艳阳快步抄田径小路往家跑,他不想母亲因他迟迟不归而担心——因为自从八岁那年开始,他便发誓决不能因自己再让母亲受到任何的委屈与伤害,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汗流浃背的袁崇焕一踏足家门的石泥篱笆前,便看到了母亲。
简陋狭小的院子里,一位身姿高挑但体态略显瘦弱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早已洗捶得有些发白尽管布丁满身却仍修裁相当得体的碎花粗布裙,正躬着身子在随意地打扫着。
“娘,让我来……”
袁崇焕疾步跑过去从中年妇人手中一把抢过扫帚,大大咧咧地将一小蓬尘泥碎土扫到一边,用脚大力地踩跺了几下,直至它们与脚下的土层叠合得分不出痕迹才抹了抹跑得大汗淋漓的额头,用略带责备的口气关切地说道,
“娘,您一大早出去干活,回来又要做饭,有空就多歇歇嘛,院里其实已经够干净了。”
“闲不住,习惯哩!”
中年妇人碧云轻笑着挺直身躯,理了理垂落于额前几缕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如云秀发,此时透过柔顺的发丝空隙可以看到她左颊半壁面庞令人难以置信的艳丽轮廓——平滑的面颊勾勒出端庄淡雅宛若刀削般完美的弧线,有若凝脂的肌肤不见丝毫瑕疵地泛出红润怡人的亮泽,笔挺俏立的琼鼻,慈声细语的朱唇小口,柳叶细眉下清澈明亮似蕴有深意的眼眸尤衬出她非比寻常的过人智慧,而凤目眼角那几线淡淡的鱼尾细纹又恰恰显出她风韵独具的成熟魅力。
“咦,崇焕,出什么事了么?怎么跑得满头大汗的……”
碧云柳眉轻蹙心疼地看着晓风沁满汗珠憋得通红的面额,拿出一块丝帕移步上前替他拭去满面的汗渍。
“没什么,只是夫子说‘南海禅院’的觉明大师正午会在书院讲经布道,我想早些回来吃饭,然后也赶去听听。”
袁崇焕有些歉意地任母亲拭去自己额上的汗渍,然而他又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母亲的右颊面庞,常年披散的几缕秀发始终掩饰不住自眉际竖拖而下足有三指宽入目可怖的血红色疤痕,每当他看到母亲秀丽无匹的脸上徒添如此难以遮掩的丑陋疤痕,往事便巨细无遗地涌上心头,总忍不住心酸难过地几乎落下泪来。
强忍住难过的心酸,袁崇焕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臂替母亲掸去右肩上少许的尘灰,似极为惋惜地叹道:
“娘,您说如果是昙花大师来讲道该多好……”
碧云乍一听闻“南海禅院”之名,眼中立时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以至于未曾觉察到晓风的表情变化,却在崇焕举手触及右肩之际,不经意似极度疼痛般呻吟出声:“哎……”,不由自主踉跄着退了二步,执着丝帕的左手护在右肩上,不住喘息。
“娘……您怎么了……”
变生肘腋,袁崇焕绷紧的心弦无比紧张地霍然一空,莫名的灵觉乘虚而入,顿时,他无比清晰地感应到母亲体内絮乱四窜的气机异动,更隐约感应到母亲原本强行压制住的纷乱气息是受了他方才的触动而引发,是以呆立原地哪敢再近前搀扶,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怎么也想不明白。
此时,碧云迅捷地应指封住肩部三处大穴,并足收肩双手十指环扣摆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古怪姿势,强行运气导引窜乱的气息回归丹田气窍,累得周身精疲力尽香汗淋漓,半响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收势说道:“我……没事……”
“娘,您快些进屋歇会儿……”袁崇焕心急如焚地望着母亲虚弱苍白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偏偏此刻心中再也无复任何灵觉的感应,想上前扶助母亲进屋歇息,却又摊开两手一时矛盾又无奈地怔怔呆立当场,呐呐道:“娘……刚才……我的手……”
“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或许只是极向相异的气机冲撞所致……”
碧云轻描淡写地开导袁崇焕同时举步维艰地退入屋内,心下却惊异万分地回想起方才险象环生的一幕——当袁崇焕的手递过来关切地替自己掸拭肩头的灰尘时,自身的本元护体真气不但丝毫未觉察到任何劲气的征兆,而且隐蕴于崇焕掌中那股无声无息的气劲竟可以毫不费力地化开自身的护体真气,畅通无阻地浸入经脉之中……即便是因为昨晚右肩伤势太重疗伤耗损真元太过,但以袁崇焕如今那般微末的气道修为也应该不至于此才对。难道……是晓风的内伤恶化了?
碧云想想又觉得不对,那天杀的注入袁崇焕体内三阴跷脉的是至阳至刚的赤阳罡气,而且自从晓风修持“培元养气决”之后内伤已愈见好转,在二年前更不复每隔三日子午二时罡气倒脉水深火热之症,再无须她暗中封他睡穴助其推宫过血,况且方才那股浸入昨晚受损经脉的分明是一而二,二而一糅合了阴阳二层气极的怪异真气,否则又怎会如此严重地扰乱了原本已被她压制住的纷乱气息呢……
奇怪的是,袁崇焕这些年修习的不过是清心静虑的“培元养气决”而已,又怎会忽然间多出如此古怪的真气?难道是因为时近正午,周身的阴极气机无法抗衡昨晚伤处浸入的阳极真气才致使旧伤复发……
“娘,您先喝口水……”袁崇焕端着碗走进屋里,见母亲斜靠半躺在木椅上神色已趋稳定,总算松了一口气,才忍不住问道,“娘,您刚才说的晓风不懂,什么是极向相异的气机冲撞?”
碧云接过碗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解释道:“但凡修炼气道之人,因本命、躯体、经脉等诸多差异导致体质天赋各有不同,所以必须选择适合自身修持的导气运行法门,方能事半功倍成就超然,否则极易步入歧途荒废天资——这也是为什么我至今仍不授你驭气法门的原因……”
说到这里,碧云望着蹲在自己膝下凝神倾听的袁崇焕,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她自然知道袁崇焕的天资是如何的超卓非凡,但却被自己再三地耽误了这么些年,忍不住慈爱地抚拭着袁崇焕已愈显俊秀的脸庞,思及这些年屡经苦难相依为命的母子之情,心中更觉愧疚难当,禁不住喉间一阵哽咽,珠泪不由自主潺然而下。
碧云接过碗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解释道:“但凡修炼气道之人,因本命、躯体、经脉等诸多差异导致体质天赋各有不同,所以必须选择适合自身修持的导气运行法门,方能事半功倍成就超然,否则极易步入歧途荒废天资——这也是为什么我至今仍不授你驭气法门的原因……”
说到这里,碧云望着蹲在自己膝下凝神倾听的袁崇焕,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她自然知道袁崇焕的天资是如何的超卓非凡,但却被自己再三地耽误了这么些年,忍不住慈爱地抚拭着袁崇焕已愈显俊秀的脸庞,思及这些年屡经苦难相依为命的母子之情,心中更觉愧疚难当,禁不住喉间一阵哽咽,珠泪不由自主潺然而下。
“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袁崇焕见母亲说话间忽然落泪,还以为刚才的状况复又重现,顿时惊慌失措地立起身急退几尺之外,唯有心如刀绞地望着默然落泪的母亲,一步也不敢近前。
碧云知道他是不明此中玄机生怕再度伤害到自己才有此举动,心中又是一阵感动,泪水更是遏止不住,哽咽地说道:“崇焕……你过来……不用担心……我……没事……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袁崇焕这才明白母亲并非因为伤势而难过,于是上前靠在木椅边上半跪于母亲膝下,想起那些年为了躲避追杀四处奔波受尽苦难的日子,屡受创伤甚至被毁去容貌的碧姨始终都如亲生母亲一般不离不弃地尽心呵护与激励着自己,更从未在自己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定是忆起当年的辛酸往事才至如此忧伤感怀,袁崇焕想到这里,这些年深藏于心的歉疚之情再一次涌上心头,泪水立时模糊了双眼,不由轻唤了一声:“娘……”
碧云听着这深情地呼唤,有些恍惚地忆起当年仅只八岁的袁崇焕在自己容貌被毁伤重不醒之际寸步不离的照顾,直至自己苏醒的那刻痛哭失声第一次唤自己“娘……”时的情景,顿时一种母性的坚强促使碧云抹去面上的仍滚滚而下的泪水,也轻柔地替袁崇焕拭去眼角的泪痕,说道:“傻孩子……你已经长大了……记住,顶天立地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袁崇焕,站起来听我告诉你何谓极向相异……”
看着袁崇焕点头依言站起身,碧云才平复心情继续说道:“方才说到的所谓极向相异是指——资质不同的人选择适合各自的导气法门修持后所成就的内元真气是各不相同的,故而气息运转的枢机或阴或阳均有定数。比如我本命为女子之身,仅能修持偏于阴柔一道的气道法门,若妄修阳刚之气定然极易走火出岔危及性命周全……方才我体内气机的异常应是出于类似这方面气极冲撞的缘故。”
袁崇焕听得入神,见母亲话音顿住,忙拿起母亲方才置于一旁桌上的碗疾步转到院里打来一碗清水端至母亲面前,孝心满满地恭敬说道:“娘,您喝口水慢慢说!”
碧云因为担心袁崇焕“知多成障”影响日后的气道进途原本不愿再多说什么,但见袁崇焕如此举动,不禁莞而一笑,望着袁崇焕满是期待的表情,叹了口气接过碗喝了一小口水润润唇舌,将碗放置桌上继续说道:
“尽管气机循脉运行周天阴阳气数已定,但——因为身体的先天元气又讲究阴阳平衡方可维持本命正常,所以每个修持气道之人最初气机交替的极限往往并不纯正,或阴中蕴阳,或阳中藏阴,如此不仅限制了气脉周天运行尽可能的圆满,而且通常的人为了发挥出蓄气成劲的极限威力而过分寻求至阴或至阳的周天循环,从而持之日久地屏蔽了某些极向相异的经脉之气,诸如此类极损本命寿元之举,实为气道最最下乘的修持法门。”
“那……怎样才算是上乘的气道修持法门呢?”袁崇焕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上乘的气道修持讲求阴阳并济性命双xiu,所谓性命双xiu便是分立本命体性先后天之别,在无上明师的辅助下,以层次不同的渐修密法以阴导阳、以阳渡阴,如斯反复在体内筑成几个可供气极无止境循环蜕变的‘元丹气鼎’,从而摆脱本命资质等诸多先天局限,分别精修后天两种极向纯正的内元真气,待到时机成熟贯通阴阳……自然便足以彻悟天人之道的极至了。”
碧云说着说着心里感到一阵技穷的乏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
因为这些断断续续每隔数日自“南海禅院”晚课堂会上偷听而来的气论常识根本无法满足袁崇焕现在求知若渴的心思,而她自己师门那些大异常理的魔功邪技又岂能用来教导晓风呢……
再则碧云依稀仍记得有一晚偷听到“南海禅院”一位高僧曾说,但凡气之道,知多成障不利实修,缘因凡夫俗子本命体脉人皆不同,若以他人修磨之体验用诸己身实百害而无一益,轻则白白辛劳竹篮兜水一场空,重则差毫厘而失千里走火出偏苦不堪言……
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袁崇焕身上,哪怕眼睁睁看着袁崇焕碌碌无为终老一世,因为这是她对多年前屈死的师姐杨秀清——晓风的母亲所作出的承诺。
袁崇焕全神贯注如饥似渴地听着母亲直指气道之奥的讲解,沉吟片刻思忖着自身气机变化的怪异,竟与母亲所说的下乘乃至上乘的气道修持现象都截然不同,不由皱眉问道:“娘,难道没有其它法门么?比如说,有没有可能,阴阳二极的气机同时运行于气脉之间……”
碧云闻言一惊才记起自崇焕掌中浸入己身体脉的那股怪异真气,而方才她顾着伤感与解说,竟忘了进一步探究崇焕的真气本源,遂肃然道:“崇焕,把手伸过来!”
袁崇焕依言将手放在木椅一侧的扶手上,任母亲三指搭在腕脉之上,他并不清楚母亲会怎样去试探自身的气机,甚至他自己也无法在平常的时间体会到经脉内气机的存在。却就在母亲三指间透析出一股纤细微寒的真气循着他的腕脉缓缓而进之时——
袁崇焕顿觉周身一震,在母亲试探性真气的激发之下,莫名的灵觉油然而生,它立时无比清晰地反射出母亲体内脉象气机任何方寸间循环交替的变化,那是一种袁崇焕从未有过的清晰动人的全新感觉——他此刻完完全全地感触到徘徊于自身体脉之内那股灵觉力量的存在,它竟有若实质一般流淌在周身每分每寸的血脉之中,袁崇焕脑中任何念头的起落都激起它如同波浪状难以平复的涌动,而此时外界周遭的任何极微的变化,比如母亲周身的气机、拂过院里桑槐的清风、田间流泻的积水、泥泞中鼓腹低鸣的田蛙、草丛里蠕蠕呜咽的蟋蟀等等都巨细无余的在它无声无息地波动触及下反射至袁崇焕浑然未知的灵台一念之间……
袁崇焕收回激动诧异的心情,灵觉返观母亲体脉之间强行压制住的凌乱气息异动,片刻间终于在右肩处探寻到大部分受损错乱极不通畅的经脉,惊呼道:“娘,您的肩膀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会如此严重……”
碧云闻言大惊失色如遭雷殛般迅速缩回搭于袁崇焕腕脉上的指尖,无法置信地看着静立于自己身侧的袁崇焕,震惊异常地问道:
“袁崇焕,你是怎么知道的……”
尽管碧云自幼出身邪门见多识广,却怎么也想不到,在她探寻袁崇焕真气本源毫无头绪一无所获的情形之下,自身的玄关气机竟已无有遗漏地被气道修为尚未入门的袁崇焕所洞悉。
不但碧云不明此中玄机,就连袁崇焕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母亲蕴有内元真气的指端离开他的腕脉,方才还操控自如的莫名灵觉在体内便如同凭空挥发了一般,立时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袁崇焕唯有万分失望地将半年前偶然的灵机闪现和方才体内的奇异变化一五一十述说给母亲知道,最后仍不忘关切非常地问道:“娘,您怎么会受伤的?”
碧云哪曾听闻如此罕有的奇事,任何的可能性都从脑中一一滤过,仍估摸了半响猜不透是何原因所致,但担心的念头却是忧喜参半——喜的是毕竟此等连她也闻所未闻的玄奥灵觉出现在背负自己与秀清师姐所有希望寄托的袁崇焕身上,多少都证明这冥冥中的一切自有天意的主宰;
忧的是自从带着袁崇焕东躲西藏来到这宁乡镇转眼已六七年时光,尽管她隔三岔五潜入“南海禅院”不住地窥寻,甚至好几次差些有去无回,昨晚终于被其中的上品高手发现行踪并在缠斗中受伤……但当年来此的目的却仍然未能实现。
耳边再次听得袁崇焕的询问,碧云才晃过神来,敷衍地答道:“……昨天在从镇里回家的路上,遇到以往的一个仇家,所以……”说着又怕袁崇焕过分担心,紧接着续道,“不过他已经死了……崇焕,你无须担心,我只要再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哦,你刚才不是说,‘大藏禅院’的慧空大师在正午有个讲道会么?我以前听说,那可是高僧们因缘际会才肯出山讲道,凡夫俗子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哩,赶快去吃饭,再迟怕是赶不上了!”
袁崇焕望望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心中有些焦急,却又担心地看看母亲,一时拿不定主意地怔立在原地。碧云看在眼里,心里难免又是一阵感动,站起身稳稳当当地来回踱了几步,轻笑道:“你看,我真的没事,快些去吧,说不定大师的某些开导会对你体内怪异的气机修持有所帮助,错过就可惜了!”
袁崇焕何尝不作此想,眼见母亲伤势已无大碍才点点头快步在厨灶上随手拈了几张早晨剩下的煎饼,临走又转身对站在门前送他的母亲说道:“娘,您可要记得多休息……”
“慢着点,别摔着了……”
碧云满心欣慰地望着袁崇焕的背影逐渐远去,缓步入屋,从偏房床底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原来是一面通体漆黑,顶部雕漆着一朵异常工整细致的素白莲花的灵牌,她深情地抚拭着灵牌,泪水再一次迷漫了双眼,喃喃道:“师姐,你看到了么……崇焕将来肯定会很有出息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拿到那本经决来成就晓风……”
当袁崇焕上气不接下气急不可耐地跑至书院时——论道禅会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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