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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要走了，找我告辞……”

“莫非是来人撵了？刚才你去开会？”

阿二点点头，竭力压制心里的悲伤。这会儿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软弱无助，真想大哭一场。他狠命一咬牙，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便把刚才的内容学说一遍。口气平静，尽量不带一点感情色彩。

“……新领导明天就要上任……”

“那你也给免了……”

“这我倒是无所谓，关键是房子……”

“怎么啦？莫非连你也要撵？！还有我……”

“没怎么说你，撵我倒还没有，好坏还给我封了个副主任。嘿嘿，只是让我们腾出这间房子来，让他们当办公室……”

“哪……你答应了？你当时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我当时一样也不想说……”

“你？！阿二啊，阿二，人家不拿你当人，你就不能自己拿自己当人一回？啥事情都在肚皮里做文章，你就不会跟他们闹？你没有长嘴？好坏这房子也是你自己搭起来的，又没有花公家的一分钱，随便问啥人去？随便啥人不晓得？一个黄狼翻身，也不能做到这样断情绝义。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新结婚，莫非要让我们也去当叫花子……”

阿二无言，任由李石媚一气数落。心想人家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哪里再找理由去？当时的心情，只想保住饭碗。房子的事情，似乎是小事。但叫花子一词，便把阿二心头的火气撩拨出来。老丐的阴影，本来就象一块石头一样压得阿二喘不过气来。李石媚这句话，阿二听来愈发悲愤。但他不想发火，心想都到了这个份上发火也是白发。当下便拿定了主意，正了正脸色在李石媚旁边坐下。

“李石媚，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可我阿二也有一点自知之明。当年查主任收留了我，抚育我长大成人，器重我，派使我，我心里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他，自然存了知恩图报的心思。现在他走下坡路了，人家新领导自然不会有他那份心思再待我。我也应该知足，争多嫌少的事情，自然不会去强做。只是我对不起你，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你应该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现在是时候了。再说如果他们真要撵人，恐怕也不会太久远了吧。石媚，我越来越觉得我配不上你……”

“你，好啊，你阿二……”

李石媚只说出了半句话，便僵在那里浑身打颤。半天回不过气来，一旦回过气来却是一片呜咽。见她哭得伤心，阿二再也忍不住了，便过去取了一块干净毛巾回来递给她。李石媚却不肯接，一伸手打落在地。

“……你阿二就这个本事，枉为一个男人，人家在外面欺负你，你却回家欺负你老婆。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仿佛你阿二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道德君子。你不想拖累人，你啥都可以牺牲，你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假如这个世界的人都如你这样，也就没了战争流血，也就没了利益争夺，也就没了勾心斗角，也就……也就不会死人了。连最简单的生存权力，都被人家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你却还在这里假惺惺地想做好人。你算是一个人吗？你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吗？口口声声知足了，人家叫你去死，莫非你也会甘心情愿？多么崇高的境界，你怎么不早点跟你的大恩人学说学说，也省得他一天到晚穷心竭虑，最后落到这样一个下场。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对不起，石媚。各人各相，不能勉强……”

“少来你这一套，要说大道理我也不是不会。*十年，人的本事哪里也不见长，都长在嘴巴上了，哪个人不会讲几句大道理。却又有谁信大道理？照大道理办事做人？当官的，总是拿大道理骗人家，你倒是好，不仅甘心情愿地上当受骗，还专门帮着人家，拿了大道理，自己倒转来骗自己，这不是典型的自欺欺人又是什么？说你傻吧，你实际上比谁都要精明几分，说你精明吧？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谁也不信的大道理，竟然会被你当作一个护身符。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指望着它能给你带来安宁？它能给你安宁吗？阿二，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经此抢白，阿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找不到回对的话来，李石媚说的不是一无道理，阿二自己心里也有点透亮，不由得想到了刚才老丐的一番临别赠言。市道俗理，尽是一般见识。不必存心，至多庸人自扰。老丐所指，莫非跟李石媚一个道理。倘若那样，自己不正是他们所说的庸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李石媚的话虽难听，自有老丐无法比拟的一番急切，蕴含其中。让阿二自己来理解分析，李石媚的话更象市道俗理。老百姓见天抱怨的，不正是李石媚现在的意思？做人，做好人，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做一个因为与世无争而能长久生存下去的好人。这是阿二的理想，也是阿二的原则。两两相较，孰对孰错？阿二彷徨，无助地望住李石媚。

“李石媚，就依你，我闹，我可以闹，大不了再去要饭做一个叫花子。可是到底能闹出一个什么样的名堂来？你倒是想想，有我阿二说话的地方吗？”

“你阿二怎么啦？比别人缺什么啦？自轻自贱，我看你是自己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人家欺负你，你忍声吞气，下回还欺负你，你还是忍声吞气，再欺负，只觉得你是一个好捏的柿饼。就要跟他们闹，据理力争谁怕谁啊，真到出去要饭的地步，我陪你一块去，一边要着饭，一边也要跟他们闹去。不然的话，他们永远会欺负你，直到他们觉得没什么可以欺负为止。欺负惯了，人家才不会大发善心……”

“嘿嘿，李石媚，你这是气话了，你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的话，你考虑一下。对了，你还没吃晚饭，我给你做一点去，想吃什么……”

说着，阿二意欲起身出去，李石媚却一把拉住了他。

“别走，我不饿。就这会儿气都给你气饱了。阿二，给我说一句心里话吧，你是不是还在嫌弃我？”

“李石媚，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问我，我阿二何德何能……”

“这还是大道理……”

李石媚缓缓地摇着头，眼睛里充满了哀伤。两个人都清楚，这是一个找不到正确答案的问题。不管阿二怎么辩解，李石媚都不可能信以为真。一阵难言的沉默过后，李石媚的脸色多少和缓了一点。她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自己折磨自己的闲气，就是逼死阿二也没用。

“……好了，我说实话你总能相信了吧？我阿二自私，危难关头只想拉一个人垫背。正如你说的，到时候就是要饭也不是一个人。一对叫花子夫妻，一对叫花子穷夫妻……”

阿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摇摇。象是安慰，又象是告饶。

“不用说了，阿二，这回你又把自己贬狠了一点，阿二，算了吧，我们再也不用自己骗自己了。假如你不嫌弃我，今天我们就做一回真正的夫妻。嫂子的心思也是真贼，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打算。说实话，身上的老人头气难闻只是一个原因。我确实想好好的洗一洗，让我们的第一次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信，阿二，你再仔细闻闻。我都用了大半块香皂，浑身上下都象蜕了一层皮去……”

阿二心里一热，忍不住一把抱起了她。

“不急，阿二，让我先填填肚子吧。嫂子真的没骗你，刚才在澡堂里我差点晕倒。洗去了一身龌龊，也把我的力气洗光了。填填肚皮，让我多少也接接力。我刚才好象见你放着一碗烂面，是不是你也没吃饭？好吧，就热一热，我随便吃一点就行了，真是没有胃口……”

阿二依言去了，十来分钟就热了回来。分了一大一小两只碗，先拿小碗喂李石媚。只喂了几口，李石媚就摆了摆手不想再吃了。阿二硬着劝她再吃几口，最后也只好不勉强了。三扒两下，自己把剩下的统统吃完。囫囵吞枣，一点也不知道啥味道。

李石媚看来真是累极了，阿二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悄然睡去，阿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蹑手蹑脚出去。想趁李石媚休息的时候，自己顶掉一个晚班。不料福婆婆不肯，直撵阿二。阿二只好说是李石媚睡着，自己不想吵醒她。福婆婆便撇了撇嘴，似乎讥笑阿二顶班的诚意。忙过夜市，一老一少相对空坐。其间，阿二回去偷觑了几次，见李石媚睡得正香，便又悄然返回。福婆婆只当他是心神不停，一次又一次地撵他。到得中班那档夜宵过去，福婆婆简直不叫阿二坐了。一边说些也只有她说得出口的荤话，一边不住劲地撵阿二。没法，阿二只得抽身退出。

可没等阿二关上院门，福婆婆去又叫住了他。出来一看，一个邮递员正在门口等着。一个挂号邮包，非要阿二亲自签收。阿二纳闷，接过一看，字迹却是有点熟悉，对方地址是无锡。细细一辨，竟是查晓卉的笔迹。连声道谢，当即签收。福婆婆问他哪里来的，阿二当即撒了一个谎。

“是石媚的，恐怕是他二哥……”

福婆婆将信将疑，嘴里兀自念叨。“怎么不寄家里？”

“搞不清，可能是她家里把这里的地址给了人家……”阿二不想跟她纠缠，拿了邮包赶紧进去。

轻轻推门，发现李石媚已经醒在那里。拿了几个枕头填着，倚坐在床上。看见阿二拿来一个邮包，有点惊异。

“哪来的？”

“小卉……”

“她放出来了？”

“不是……”阿二已经把邮包外面翻检了一遍，注意到了邮戳上面的日期。“前两天，估计是小卉惹事之前寄出的。怕丢，还挂了号……”

“不挂号，人家不会这么晚还给你送来。”李石媚颇为内行地说，阿二已经开始在拆了，只是怕损坏里面的东西，拆得非常小心。李石媚见了，比他还着急。

“还是我来吧，一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子，就知道你是第一回收到邮包。”邮包包了好多层，临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李石媚忽然有点害怕起来，赶紧吧邮包往阿二手里一放。“这种时候，她会把什么托付给你？莫不是遗书……”

阿二接过，小心地揭开最后一层。又是一本簿子，比写的那本更为精致一些。

“该不是那篇的后半截？”李石媚疑虑不尽，她听阿二说过查晓卉写的事。见阿二让她看，她却缩了手。“人家相信你的，我怎么能随便看……”

阿二约略地翻了一遍，沉重地摇摇头。“不是，象一本日记……”

“日记？”李石媚好奇心大炽，却又象怕事似的，把手都收进了被窝。阿二见她不接，便独自慢慢翻着。李石媚象是不认识地端详了阿二一回，突然说。“有时候真让人妒嫉，阿二，尽管这是没来由的事。阿二，你发现没有，一个女人，当她真正了解你之后，她会把心都交给你……”

阿二缓缓抬起头来，象是没听明白似的望住她。李石媚释然一笑，不无揶揄地说。“这下你高兴了吧？你自己可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阿二笑了，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缓缓抬起头来，无比神往地说。“也许这是你的感觉，别人让她们拿正眼看我，都很为难，更谈不上什么心不心了。小卉，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她也把我当亲哥哥一样。这跟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这满墙的画片，她们就是我心目中的小卉，不管她怎么变，在我眼里，她始终就是这个样子……”

“哇，别酸了。你以为我吃醋了不是，傻瓜，就是小卉现在在这里，你抱着她亲两口，你再看看我的反应。爱，有很多种，只有你们这些臭男人，才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看得那么庸俗。什么叫母爱，你懂吗？就象我喜欢我侄子，自然我也就能理解你对人家小卉的一片心思了……”

提到侄子，李石媚的眼圈不禁又红了一下。阿二慌忙歉然一笑，不无感激地抢过话头。“我是一个粗人，自然不能有你们理会得那么深……”

“好了，不说了，快看看人家给你留下了什么，有没有紧要的东西？”

阿二重新拿起了日记本，翻了几页。正好翻到最长的一篇，粗粗看了一段。“好象跟你侄子有关，天哪，这个小姑娘真是够胆大的……”

说着，赶紧一合。仿佛偷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脸色通红。李石媚只觉得奇怪，忙问。“到底是什么呀？”

“你不会自己看……”说着，便把本子往她手里一送，烫手似的，李石媚又把手缩进了被窝。“人家的日记，我怎么能看？”

“哪我怎么能看？！”

“人家托付给了你，就是相信你。人家又没托付我……”

“可你是我老婆，她又没说不叫她嫂子看。这东西反正我不敢看，想姑娘怎么什么都敢写……”

“你不肯看，那永远只能成为一个谜了。真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说不定人家真想求你帮她呢，比如揭示什么真相之类的……”

“哪……我明天给她送家去……”

“胡说，人家要是信任家里，也就不会寄给你了……”

“哪……”

“你不看，反正也没人可以强迫你。只是小卉可怜了，原本想找个最可靠的哥哥，没想到托了一个又算又臭的王伯伯……”

“我看……”

“你不看，还有谁看？”

“对了，小卉已经知道我们结婚了，既然寄到这里来，肯定也是没有避你的意思。怎么样？你就替我看看吧……”

李石媚真拿他没有办法，听起来倒也在理。看着阿二一脸诚恳的样子，便当仁不让拿过了那本日记。将翻未翻之时，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二不解，愣愣地看着她。李石媚笑得更厉害了，愈发控制不住，将手乱挥，仿佛是什么东西逗引着她，意欲将它赶走。“天底下的男人恐怕都是一个样，只是那些登徒子除外……”

阿二愈发懵懂，傻瓜似的跟着干笑。

“你看你们迂腐到了什么程度？当初，我的两个哥哥一看见替我换衣擦身，只恨不得少个地洞可钻，你倒是有点不以为然。我之于他们，当然是妹妹；眼下查晓卉之于你，又何尝不是这种关系？你倒是豁达一些啊？当初旁若无人的心态，都跑什么地方去了？”

阿二终于明白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算你说对了，我索性迂腐到底。明天就要搬家了，我得找些空纸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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