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根说:“我们是来看烈祠的。”
老太说:“随我来吧。”又对顾地说:“我是认得你的,你是古美地的主任吧。我们天天早上去你那里晨练的,本来要收门票,但我们是常去的,哪里来的钱天天交。你一句话说免了就免了,我们是感激的。要换了别人,我可不带你们进去了。”
老太领着两人到侧房的一个小门前,从腰里掏出把钥匙开了门,领他们进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是住这里的,房子刚好和烈祠的*连着,政府便每月给我四十元,算是个编外的看管人。”说话里已到了烈祠的后院里,迎面是堵屏墙,墙上绘了龙凤戏珠图。绕到墙后,正中有一口井水,井水只离地面有一尺,探头去看了,一股凉之气扑面而来。看了*去厅堂,厅堂却极窄,正厅左右各摆了个木案。左案上摆了把长枪,一副盔甲,右案则摆了几卷经书。回首却见厅墙上挂了一幅画像。老太说:“这是陈嘉像呢,是吴老先生画的。他的画是去过北京和日本展出过的。”两人“噢”了一声去看,只见陈嘉穿了战袍,大马金刀端坐在把太师椅上。这倒与顾地想像里的“素忠勇烈,壮怀而死”的陈嘉有别,不免让他心里有些失望。
望根在一边看,说:“顾地,你仔细看。”
顾地再细看,这回见陈嘉身形如钟,眉宇间隐隐有英气,目光灼灼,心里一惊,又再看,心中又一惧,觉得了陈嘉随时会呼啸而出,受命既可去献身,退了一步,说:“好。”
望根却说:“顾地,你看不出来吗?这陈嘉像你呢。”
顾地听了再看,见陈嘉眉目隐隐有自己模样,心里呼啸一声,嘴里说:“不敢的,不敢的。”再不敢看,退了出来。
隔壁的挡风墙下坐着两个算完命出来的老太,互相咬着耳多说话,并没留意到一边有人。
一个说:“这间娘入山学法三月后返回,在蚊帐内打坐,吩咐间婆在堂前设了观音像,点了香火,自己在纹帐内念念有词,如此七七四十九天,要人茶饭伺侯。最后起身出门,往西而去,三日后回来,面无倦容,履无尘染。走到白沙街,看见一小儿玩耍,说:‘你还不回去,你爸唤你呢。’小儿大惊,原来其父正重病卧床不起。小儿急急赶回,其父握住他手,呼号一声便谢世了。至此仙名外现,前来问仙者络绎不绝,言无不中,中无不验。
一个说:“你讲得这么玄,那刚才她算给我的都应愿了可怎么好。”
这个就说:“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事要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还是顺其自然吧。
那个就说:“那我们还算什么算。”
这个又拉住那个讲了间娘的故事。顾地也是好奇,示意望根不出声,断断续续听出了段故事来。原来间娘先是到龙津宾馆当服务员,认识了一个省城来的客商。他常来边境办贷,每次来都买礼物送给间娘,自称家有百万,住楼房,尚独身,赞间娘貌美,只遗憾生在这样边远小城,无人赏识。若嫁给了他,则出入有车,活在繁华都市,才能与她的才美对称。客商又拿出一张五万元存折,留给间婆养老。间娘见他语言诚恳,心动了,遂委身于他。如此数月,客商却不知去向,所留电话号码及存折都是假的。间娘才知道上当受骗,万念俱灭,病倒家中,不思茶饭。邻家有一小伙,人朴实,家贫,靠开“摩的”度日。他自小暗恋间娘,见她遭此一劫,心中很是同情,天天出入都帮买菜买米伺候,多加帮助。间娘受此巨变,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好像是去了浮华里一趟,回过头来还是到了起点,更觉得平凡朴实的珍贵,便有心与小伙相好。小伙知道了间娘的决定,自然是高兴有加。两人择日要结婚。间娘精神稍复,能下床走动。小伙一日于街上与人饮酒,席间有人言语相讥,说如此清贫小子,却想漂亮女人,只好娶人家玩剩了的女人。小伙虽木讷,却也刚硬,轮凳子去打他。无奈对方人多,一阵拳脚把他踢了出来。小伙回到家里,照镜见自己面肿眉青,又环顾四壁,家贫雨漏,添今日受辱,都是因为没钱的原因,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无限大起来,立意要挣大钱,让间娘活得有滋味,自己也有头面。便日日思付挣大钱的门路。可惜竟以开“摩的”为掩护去贩毒,先是向毒头拿零星小包卖给粉仔,后上了路,嫌这样钱来得慢,便合伙了出越南去大包购进,在边境线上让公安给逮了,判的是死刑。晴天霹雳传来,间娘肝胆俱裂,赶去探监,见了小伙,哭出一声,说:“我因慕人钱财,所以误入歧途。因为你清贫质朴,所以要投身于你,现在你为何要为钱财送命啊。”说了晕倒在地,不能出声。间娘被人抬回,卧倒床上。等到行刑那天,间娘午后醒来,出到门口,见从公母山刑场上不断有人回来。有两小儿从门口经过。一人说:“黑鸦鸦一片人全跪倒在地,枪抵着脑后。”一儿便学着开枪的样子,嘴里“砰砰”喊,从门口走过了。间娘听了,眼前又一黑,扶着门框滑下来,又晕了去。山里有一亲戚,会巫术,来探望间娘。良久,说:“你陷世太深,不如跟我学些出世之术吧。”间娘入山跟亲戚学法。
两个老太也是坐累了,站起来欠了一下身,看见后面有人,双双低着头前后出去了。间婆又走了回来,看见顾地两人还在,就说、说:“顾主任,不如到我那里喝口茶。我这茶是用这烈祠的井水泡的,味道不凡呢。”顾地本要推辞的,听她这么一说,便来了兴趣,跟着老太从后院出来,进了紧连着的平房里。刚才围坐着算命的几个老太已经散了,厅堂空无一人。只见中间的凳子上横放了一把琴。这把琴却是顾地和望根从没见过的。这琴的琴鼓是割了葫芦的半边做的,弦却只有两条。顾地问道:“这是什么琴?”
老太说:“这是小女给人算命用的法器。”
顾地听了就把琴又放在了凳子上,但仍忍不住了说:“可惜了。”
这时里间的阁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女声来,说:“先生觉得什么可惜呢?”
顾地听了知道说话的是刚才那个弹唱的女子了,只是听声音这女子的年纪并不是很高。顾地说:“我初时听你弹唱,觉得有被摄气夺魄,头脑慌惚之感,怀疑这是天上传来的曲子。这应该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的音乐。只可惜的是现在只是沦为神怪之器。
里面的女子沉吟着不语,良久,只听得里面一阵“嗦嗦”响,门帘挑开了,一个女子扶墙出来,老太连忙过去扶了她,让她坐在墙边的矮凳上。
这女子二十几岁的年纪,穿了件宽大的白衣白裤,云鬓散乱,长眉如柳,却身子骨弱,行动艰难。顾地一时竟看呆了,作声不得。
女子倒轻轻一笑,说:“我叫间娘。一岁时被人扔在三叉公坟地上。是间婆可怜了我,抱了我来养,却生得软骨病,到了十六岁才能下床走动。”
顾地听了惊得说不出话来,间娘说:“怎么,先生嫌弃了我吗?”
顾地忙摆手道:“不不。我是没有想到象你这样的人能弹出这样的曲子。说了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忙说:“我是说一般帮人算命的都是些年长的,我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你怎么就会算命了呢?”
顾地听了一时惊呆了,竟说不出话来。
间娘见了他的神态,打断了间婆的话,说:“间婆,你都胡说些什么,也不看看客人爱不爱听。”
顾地忙说:“哪里,哪里。我听了姑娘的遭遇很是感慨啊。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遭到打击和摧残愈多。只是常人不知道,越遭磨砾,内质越完满才对。”
间娘听了他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先生真的这样认为吗?”
顾地接了她的眼神,说:“那是自然。”
车出龙津城,东去五里,见有巨石如屏,宽一丈,高二丈余。石如旱地拔葱,兀然向天,欲临空而去。石挡路转,豁然而开,见有关山屹立,高耸入云。路随山势而升,盘旋入云,一时或有峭壁临空,或有虬技当头。天日睛和之时,偶有群猴荡臂于绝壁之上,大有“绝壁猿声啼不尽,轻车已过万重谷”之感。如此车行或升或降,偶有两山间闪出的一块地来,旱季种玉米、甘蔗、木薯;雨季种水稻。山脚则有人家,黑瓦白烟,鸡犬相闻于树林间。车行一个钟头,至金龙镇,街头有一阔叶榕树,叶大如掌,冬季一片片金黄脱落,纷飞起舞,村尾有一细叶榕树,叶小如铜钱,四季常绿,经年不落。六七月间结有黄豆大小果籽,色如鸡血,风一起,纷落如雨。街圩三日一场,四村八屯及越南边民前来赶集,沿街边摆下货担,有青菜、山果、药材、野物;另有圩亭出售猪鸡鸭鱼肉、日常用品、家用电器。匆匆而来匆匆而回的多是当家作主的农人;也有卖了山货而去粉摊里打上碗粉二斤白酒放倒一桌的;有各色小贩,在各货摊前留连,看货的成色,讨问价钱行情,直到天色尽晚,圩场将散时低价收购,运去龙津城出售。有男女青年,三五成群,从圩头走到圩尾,又从圩尾走到圩头,互相眉目传情,言语挑逗,有意了便一前一后去圩东树林里说情,投合了回去通知家人去订亲论嫁。越南边民多戴尖形斗笠,混迹于山民中,或购置小商品,或去相馆照像。
望根下了车,去圩上买了两斤肉,提在手上,低着头偏往人少的小巷,走出后街,有水流自远山泊泊而来。逆流而上,路便弯延而行。溪泉或漫过乱石,或拐入沟叉,小路便变得丰富灵活起来。人便要踮了脚尖,或要跳跃而行,一路行去,山势越逼越近,平地愈窄。有放牛的过来,牛遇了人,要忿道而去了,人一扬手,一块石头飞过来,牛便给纠正过来。
九叔公脸上盖了顶草帽正躺在路边的一块石底下,牛在山脚下悠闲地啃着草。人听见脚步声,坐了起来,见山路上走来望根,说:“望根,回家呢?这山路可还走得惯。”望根说:“山路是走得的,虽不敢随你去爬崖,但你敢跟我在这山道上赛跑吗?”九叔公笑了说:“你是欺我老,力气不长呢。”
望根坐在石头,掏出支烟来给了九叔公。山道上此时突然无了风,所有的树木和石头都静默了听知了的声音。望根问:“九叔公,我家根根这几天可在家。”九叔公说:“你家根根昨夜在祖祠里赌了一夜,把电视机输给了旺叔呢。”望根听了心里骂了一声,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手里的烟却被扭断了。
九叔公的牛在山脚下伸着头往这边望过来,突然撒开蹄顺着沟坎溜到田里边,去啃地里的庄稼。九叔公喝了一声,牛受了惊吓,“叭叭”踩着水往田中央奔去了。九叔公跳起来,跃过沟坎,追牛去了。
望根赶紧了步伐进村,只到门口,见旺叔和窃头从里面抬了部电视机出来。旺叔一脸的高兴,嘴里却卖着乖,说:“这可是彩电,很能吃电的,不知要害我赔进多少电费了。”窃头说:“彩电稀罕啊,夜里村里人可都得上你屋来看节目了。”旺叔说:“这有什么好,一到广告,人都出门口来撒尿,臭气能熏死人的。”窃头说:“你不会收门票吗?像看电影一样交钱,我看是一笔收入啊。”旺叔被这个没有想到的好处兴奋了一下,乐得又笑了声。
两人出来,抬头见望根沉着脸站在前面,脸上的笑讪讪地,说:“我们……我们抬去看看。”两人便急急抬了电视跑下坡去。
望根看着他们远了,进了屋里,里面没人,便叫了几声根根。根根在瓦上说:“我在上面呢。”望根从后门出来,却原来根根在屋后鸡皮果树上吃果,一只脚从浓密的枝叶里吊下来,晃悠悠的。望根没好气地喝道:“下来。”根根头从叶里探出来,见是望根,手脚并用了,像只猴子一样溜下树来。
望根说:“电视都让人抱走了,你还有心在上面吃果。”根根不看他,进了屋里,拿水瓢去缸里舀水喝,缸里水少,根根便一侧身把缸顶歪了,舀了半瓢,“咕咕”喝了。
望根看着他的样子,想要出声责怪,最后还是忍住了,去抱了柴来生火造饭,饭菜做好了,根根拿了碗来盛着埋头吃了。望根说:“弟,妈去城里跟我住了。她一半是身子骨老了,一半是你气的。”根根不说话,嘴里扒着饭,碗盖住了面,望根继续说:“你可有勇气一个人把家里的地种了。你人老实勤劳些,娶个媳妇过本份的农民生活,一样是有希望的。”根根还是闷头吃饭不说话,望根生气了,把筷子一拍,说:“长兄如父,你不听我的话吗?”
根根也把碗一摔,说:“你教训起我来了!你在城里工作,人头马面的教训我来了,还长兄如父。你知道爸是怎么死的吗?爸是从崖上摔下来死的,他是为了你啊。你考去南宁读书的学费都是借的。你还写信回来要钱学电脑。你学电脑干什么,能把咱村的石头变金子吗?爸一收到你的信就去崖上捉蛤蚧,人就摔下来了……好,好,现在只剩了我一个在这里……”根根说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叭哒,叭哒”掉下来,把碗一推站起来“蹬噔”跑出外面去了。
望根伸出去的筷子僵在了那里,一双眼被什么东西蒙了看不见东西,一口饭含在嘴里再也吃不下。身子虚脱了无力,起身去找水喝,却哪里还有水,便在屋里迷糊起来,一时又忘了自己在找什么。
天空全黑下来后,根根仍没有回家,望根吃了饭,在屋里坐了会便去村里转了一圈,回来睡下,听着四周山的呓语,听隔屋人在剁猪菜声音,不知谁家的孩子哭了,木桶在石板路上“咚咚”滚,引得一片狗的吠声。窗外崖上有电筒的光束在空里窜着,那里夜行人在山上逮寻野物。
望根极想了根根,希望他能来与自己叙叙,但根根影子都不见一下,这样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睡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走在千山万壑之中,茫茫一片不知是何处。四周都是山,一抬脚便碰到了石头。山上也没有草木,石头滚满坡,突然这山就涌动了,变成了海,望根欢呼了这海浪,但波浪立刻涌来,他便在浪与浪之间的谷底下奔跑,想要跑到如山高的浪尖上,免被淹没。但踩啊踩,却踩不着力量。这样子做着惊心动魄的梦,却没有醒来,又在梦里睡去了,也不知流了多少汗。
第二天望根醒来,却见日头已明晃晃地照亮了一片,一看时间竟已是上午十点了,奇怪了自己竟睡得如此沉香,连忙翻身起床,洗濑了要赶回城里去。
爸的坟就葬在排子岗下,望根拐到了坟前,立在那里良久,后悔了这次回来没有买了香火和祭品,掏出三只香烟点了插在坟头前,人也跪了下去,把头埋在了地里,额头贴在地面上,听见泥里有无名的蛐蛐的鸣叫,听着撞在崖上的风像石头一样滚落下来。眼里有了泪水,心里哭一声,爹你就如此走了,我竟没有能送你一程,又想起自己在这山沟里慌乱的少年,想起年迈的老母和流离的弟弟,痛苦地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这山沟里的一颗草籽,只是凭了自己的努力而飘到龙津城里生长,一种无奈的情绪浸透了全身。唐亚的影像在这一刻无限大地出现在了眼前,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妩媚的娇艳,这娇艳里明明又有着一种高傲,但只一眨眼,朝他幽幽笑了。
望根的头埋得更深,手里也更紧地抓住了一把泥土,听见自己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这时,孤独的根根正坐在沟坎对面的矮山上,他看着望根在爹的坟前长跪不起,一时觉得他象只要钻进地里的虫子,又象只随时要飞去的兀鹫。当望根终于从地上站起来时,根根从石上跳下来,由背面的山坡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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