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闷雷在天际响起，大群的飞鸟从原野山林间惊飞，杂乱地掠过如钩残月的天幕。星辉冷月映照下，从北疆掠来的的夜风呼啸拉扯着枝头、摧折着百草，呜咽低瑟的风鸣和着荒野间狼群嚎叫。虽是暑热方始、蚊虫正萦的五月初，山间原野绿意盎然，却依旧难掩一派萧瑟荒凉的气象。
发布隆隆的闷雷声自北边的天际逼近，大地也微微震颤起来。若这时有人抬眼北望，却会发现那是自北边的山脊上风驰电掣般奔驰下来的数以百计的马群。
发布洪流一般的马群自山脊向南奔驰下来，踏起滚滚烟尘。隆隆蹄声之中，还依稀夹杂着铿锵的金属撞击之声。
发布奔驰的马群背上，还跨骑着上百的骑手，剩余的上百匹骏马，也是鞍鞯齐备、负囊众多，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上好军马。
发布北疆之地水草丰美，民众多以畜牧为生，无论官军民众，就是肆虐各地的马贼之中出现大股的马队也不稀奇，可眼前这只马队中的骑手却令人望之心惊。
发布骑手中的一拨人，赤帻红衣，牛皮札甲，腰插环首刀，背负牛角弓，冲在马群最前面的一骑手中兀自高擎着一面赤帜，迎风招展处啪啪抖直作响，却是汉家骑兵。
发布另一拨，人人索发环耳，左衽皮袍，虽然是一般的环首刀、牛角弓，但北疆地界上就是三岁小儿也能辩识得他们正是屡屡入寇汉地、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乌桓胡！
发布自古汉胡难两立，北疆之地的汉军胡骑都是生死相搏、流血厮杀上百年的夙敌，就是今年四月，北疆的乌桓鲜卑两族十多万大军南下抄掠，又与汉地军民结下累累血仇。现在战事刚刚平定不过五六天，如何竟有两只泾渭难同的胡军汉骑同时南下！
发布夜风湿热，纵是夜晚也排遣不去五月天的暑闷。已经奔驰了两个多时辰的骑队无论人马都是大汗淋淋。生性散漫的乌桓骑手都已将皮袍脱下赤着膀子驰骋起来，军纪森严的汉军骑队虽然没人敢效仿，但也时不时扯扯颌下头盔的绊绳，拉拉颈口的衣领，龇牙咧嘴的粗重喘息着。
发布虽然已经是特意挑选在较为凉爽的夜间行军，但北疆骤然热来的湿闷天气依旧大量耗损着人马的体力士气。眼看周围的将士都已汗湿衣甲、气喘如牛，胯下的战马也逐渐慢下步伐，任自己甩鞭踢腹也不肯加速，领队的汉将眉头微皱，斜次里冲到道边一处土丘上远远眺望，随即马鞭指向西南方，大声呼喝道：
发布“往西南走，三四里外就有歇脚的地方！”
发布军号响起，军旗一折，滚滚马队迅即向西南泻去。
发布西南方三四里外，一条潺潺溪流蜿蜒而过，在星月辉映下，银光粼粼，煞是美丽。但筋疲力竭的骑兵们哪有心情去观赏什劳子的绮丽风光，都欢呼一声，直想一头扎进溪水中，痛快喝个饱。
发布汉将从马上跳将下来，信手在马背上一摸，湿淋淋的毛都贴在马身上。他自己也觉得周身疲软，腹饥口渴，但眼看着乱糟糟的骑兵们无分胡汉都一窝蜂地向溪水里跑，人喊马嘶乱成一堆，心中顿时火起，冷冽喝道：
发布“传令下去，全军休息半个时辰。让各都伯什伍各自收束部下，分派警哨；人马饮水人饮上流，马饮下游；有脱去衣甲下水洗澡的，鞭笞二十；敢在水边屙屎撒尿的，鞭笞四十。抗命者加倍处罚！等安顿好后，让段玄过来见我。”
发布早有贴身亲兵将他的军令传达下去，各种乌桓语、汉话叫嚷半天，溪水边混乱的人群总算略略有序地分拨开来，放哨警卫的、刷洗马匹的、补充水囊的，就地拿出干粮啃吃的，闭眼假寐的……好容易才平静下来。
发布汉将提着手戟，带着两个亲兵来回巡视。一来镇压兀自不服管束的乌桓兵，二来也是借机观察刚刚分派到他手下这一百来号乱糟糟的乌合兵，彼此间加深了解。
发布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此乃兵家大忌。但昨日自己才刚刚被拔擢为屯长，手下一百骑兵，除了十七个原来队中的老兄弟外，其他都是新补充的。其中六十七人，兀自还是五天前刚刚俘虏的乌桓人！就是这般乌合成军的部队，等闲操练个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形成战力，现在自己竟被赶鸭子上架，作为全军前锋哨探星夜南下！
发布（以汉御胡，以寡御众，费老大也忒看得起我了。）
发布汉将暗自苦笑，眼看麾下的骑兵都安顿起来，方才走到溪边解下头盔，捧起一泓清凉的溪水浇在脸上。冰冷清凉的触觉缓解了身上的暑热，却浇不掉汉将心中的隐隐焦虑。
发布这次出兵，实在是护乌桓校尉吕清大人一力坚持的。虽然朝廷早在半月前就发虎符圣旨调护乌桓营精兵南下平乱，但因为乌桓人大举难犯，北疆的兵力拼死抵御尚且不足，何来余力南下？
发布现在侥天之幸击败了乌桓人，但自家人知自家事，护营的百战精锐也折损大半了：两千骑兵经历连番恶战，战死近千余骑，余皆带伤；两千步兵损失更重，只剩下三百弩手、百余矛盾手与四百徒兵，合计不足九百人。就这些微薄的兵力，一面要防御北疆，一面要压制俘虏的近九千乌桓俘虏，已是捉襟见肘、不敷调用，护营上下急需休养整顿、补充兵力。
发布就是这艰难时刻，上谷太守的乞援急报连封累牍雪片般发来，言道广阳黄巾大军北上、已经攻破扼守军都山道的汉军，大股黄巾贼杀入上谷东南地界，兵锋直指郡治沮阳。吕校尉铁青着脸沉吟半天，竟不顾各级将佐齐齐反对，咬牙挤出护营骑兵八百五十骑，骑弩手一百，又从广宁城残存县兵中抽调弓马娴熟之辈五十骑，拼凑出千骑援军，以骑都尉费叙领军南下。
发布这千骑护营援军，虽然都是百战精兵，但毕竟兵力太少，又刚历恶战，人马皆疲惫不堪。看看上谷郡守一份比一份乞援公函，那杀太守、刺史的广阳黄巾已经有二十万之众，仅越过军都山、侵入上谷南部的黄巾贼就有上万人。虽不清楚这些黄巾叛贼战力如何，但自四月中旬以来，广阳黄巾攻郡破县，杀败幽州内地的郡县官军无数，想来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发布兵力悬殊如此之大，这已经令护营军人人心头沉重。受命统兵南下的主将费叙也感到棘手，为扩充麾下兵力，他竟提出一计险招：
发布征召乌桓俘虏从军平乱！
发布边疆各地，为弥补汉军军力不足，多有征召依附大汉朝的各胡族士兵从军，名为义从军。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连京师雒阳的北军五校之一长水校尉所属就是乌桓骑兵。但这都是在汉军强盛、义从弱势的情况下的。
发布费老大的主意却是从俘虏的近九千乌桓俘虏中挑选出有家室之累的精壮男丁，将他们打散补充进南下护营骑兵中，名为乌桓义从。按照他的挑法，九千俘虏中符合条件的竟有一千两百多人，这么多的兵力，已与南下的千骑汉军反成主弱客强之势。虽然他们的妻女族人都在北地汉军手中监管，只要这些义从稍有异动立刻族之，但毕竟太过于冒险了。
发布病急乱投医。素来文人虎胆的吕校尉思虑再三，竟同意了！南下援军的数目也倍增至两千两百余骑，足可编成四曲。但军中隐患却令所有人心中难安。
发布（现在这些乌桓人装备的都是汉军制式刀弓，除了没有弩弓之外，汉军对上他们已经没有兵刃之利。若这些乌桓人真的突然反乱，那后果……）
发布想着麾下那一张张桀骜不逊的乌桓骑兵的面孔，再回想从昨日至今，两天时间里，汉军士兵与乌桓义从之间已经多次口角，有几个甚至拳脚相向打了起来。虽然都被自己及时镇压下去，但个中隐患已是显露无疑，汉将心中忧烦更盛。
发布（就是这些乌桓人老实不起异心，但前日间还是生死相搏的敌人，现在又要在一起并肩作战。这些乌桓人能拼死作战吗？连我在内，汉军将士能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们掩护吗？若是战场之上这些乌桓人一触即溃，那岂不是把我军丢给敌人送死？）
发布汉将越想越觉心中烦躁，受命为全军前哨时费老大特地召见他时所叮嘱的话语，仿佛魔咒一般萦绕在他脑海之中：
发布“情况不妙，逃！别把小命送掉就是大功！”
发布当时自己还沉浸在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之中，无暇多想。但现在沉下心思索，越来越觉得昨日费老大大异往日的沉重口吻实在是大有深意的。
发布（莫非……费老大是有意拿我这屯骑兵来做饵食，试探黄巾的战力究竟如何，还有这些乌桓义从是否可靠……否则，何必单单只给我们这支前哨小队，人人皆备双马？）
发布（对，定是如此。妈的，差点做个糊涂鬼！）
发布汉将恍然大悟，一拳头砸在溪水之中，溅起无数水花。随着这一拳，汉将仿佛将满心的忧虑都尽数发泄出去，竟呵呵轻笑起来。
发布既然已想明白眼前局势，自己当自有主张。无论是黄巾还是乌桓人，想要自己的性命可不是容易的事。
发布他猛地抬头，满脸的水珠散落开来，朦胧月色下露出一张黑瘦刚劲的面庞。赫然是护营军前任都伯——韩仪韩孟明。
发布“老庄，”韩仪呼喊起身边的亲兵，“段玄那小子呢？怎么到现在还没人影？”
发布身边的亲兵是跟随他两年多的老部下，闻言嘿嘿一笑解释道：
发布“段都伯新官上任，可忙活了。刚才我去招呼他时，他正忙着巡视各什、检查哨位呢。可能要稍稍耽搁一下……”
发布韩仪微微颌首，心头稍宽。这小子现在也算是官秩比百石的大汉军官了，经历了前些天与乌桓人的生死恶战，确实比以前老沉许多。若他真能成长起来，帮自己牢牢控制住他那一队人，来日与黄巾贼接触作战时，己军这一小支人马就又多了两分生机。
发布韩仪正思索着，小溪下游的人群处忽然喧哗起来。他循声望去，浓浓夜色下只能依稀望见远处聚集着大堆的人影聚在一起，人声鼎沸，看不清到底发生何事。倒是空中传来的嘈乱的乌桓语、汉话的叫骂之声，却让韩仪略略听出一二端倪。
发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此事早发生片刻，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但现在，可是送上门来给我韩某人的良机啊！）
发布韩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唇角翘起，脸颊上皮肉抽动，黑若星子的眼眸中却精光收缩、敛成针芒，不言不怒，森然杀机却咄咄逼人。
发布站在一旁的亲兵老庄将韩仪的表情看在眼中，只感到心头一阵发寒。他也是久历战阵的老兵，手下杀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但对眼前这平日温和、一旦性起却杀人不眨眼的年青主将，老庄实在是打心眼里既敬且惧。
发布果然，韩仪低声吩咐几句，两名亲卫领命而去。溪水下游处，人声喊叫正热闹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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