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辅晓得这老道士必有修为,但却不知该如何与他搭话,深恐自己一时言语欠妥,就此失去个大好机会,只得尾随那老道士一路行去。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出了临县城西门,折道向北,只见两旁房屋渐稀,四周树木丛生。绕过一处河塘,来到一座土丘,丘上尽是杂草荆棘,隐约一条石子小路蜿蜒而上,小路尽头是座破观。
那老道士忽然不再向前,原地站定,朗声说道:“这位先生不与一众同去看那‘易天师’做法拿妖,反倒跟随贫道许多路程来到这荒僻之地,不知有些什么话要说?”梁佑辅脸上一红,心道:“原来他早便知道了。”连忙整肃衣襟,自藏身之处走出,恭敬道:“晚生姓梁,名佑辅。方才听闻道长一番言语,只觉其中寓意高远,受用无穷,绝非那等‘真阳道法’的欺妄之辈能比,故而……故而冒昧前来请教。失礼之处,还请道长海涵。”那老道士笑道:“贫道姓宋,单名一个须字。不过一个山野道士,虚活了些年纪,哪里担得‘请教’二字?反倒是先生,有仁人之心,贫道还要谢昨日先生那一扶之助!”梁佑辅连忙摆手说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宋道长太也自谦了!那江有山与王轩龙实是假道惑众之徒,不足与论。但众人都喜神通、好怪异,反将真见当作荒谬,甘心被人愚弄,可悲可叹。”宋须道:“世人本多迷,皆因自己修行不够,故而易为魔障所牵。”停顿了一下,说道:“此处不是谈话的所在,先生如有空闲,不妨与我同去那观中一坐如何?”梁佑辅喜道:“能得道长指教,晚生正是求之不得。”两人拨开一路荆棘缓缓上行,不多时来到观前。
梁佑辅只见观门残破不堪,唯有一块烂木板权且作遮户之用,内里是一片空地,其间满是藤蔓乱石,一只铁铸香炉锈迹斑斑,立于空地正中。宋须引着他来到正堂,堂中倒是颇为干净,显然曾细心打扫过。案台上供奉了三尊神像,梁佑辅认得是三清大帝,神像前摆了一堆檀香。宋须恭敬的上了三注清香,见梁佑辅在一旁欲言又止,笑道:“先生无须拘束,自便就是。”梁佑辅拱手道:“既如此,晚生就放肆了。”说罢也点燃三支,学了宋须的礼式一般的敬过。两人各自找了个蒲团坐下,梁佑辅问道:“方才道长讲得那句‘世人本多迷,皆因自己修行不够’,晚生有些不明白。世人都忙于生计,从不曾读经念道,又怎会有修行一说?”宋须哈哈一笑,说道:“先生以为道士修行必然就是画符诵咒,读经打坐;那和尚的修行只得闭目坐禅,烧香拜佛吗?若真如此想,未免太过狭隘。却不知平日的行走坐卧、待人处事,以及诸般的所作所为,那都是在修行。”梁佑辅听了此话,胸中豁然开朗,说道:“道长见解果真非同凡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两者相较,晚生往日之见实是蝇头微识!原来其中居然有此番道理,只是不知于世人而言,该当如何行事?”宋须说道:“世人若想修行,当先以德入门。行一善是修行,劝一恶是修行,勤俭节约是修行,孝顺父母也是修行。大道无极,世人皆在道中,道亦在世人身中,不过个人领悟高下不同而已。只需积功累德,无须去想那得失之分,持之以恒,待到功行圆满,自然有道师来渡。”
梁佑辅连连点头,忽然想起方一伦及那许多为欺妄所迷之人,不由长叹一声,说道:“道长言语高诣,只可惜众人都喜声色,不信真言,宁愿为小人所欺弄。”宋须捋一捋胡须,说道:“先生所言并不为怪,如今世风日下、人心浮躁,无人肯脚踏实地,都喜那等速成之术。最好上午入道,中午师父传个什么咒什么决,自己念一念掐一掐,下午便可得道成仙。世间哪里来这样简单的事情?更可悲的是许多人弃真道、好神通,一切恭敬心行都是为求个神通法术,或想见光见景,或要抓鬼除妖,学会后好在人前炫耀。你若与他提道理道经,便如见猛虎野兽,立即退避三舍。殊不知无基不起高楼,少根难见苍树。不学根本,贪求外功,此般作为无异于飞蛾扑火,到头来轻则毁坏自身,重则入邪入魔,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梁佑辅听到末尾,不由额上冷汗直冒,问道:“道长所言不错,只是晚生有一不解,不修道德只求神通,那最多便是道功不成,怎会还有如此多的害处?”宋须道:“道与法便好比牛拉车,有牛于前驱动,货车方能前行。那牛的力气越大,可拖动的货物便越多。但如若失牛而众人又强要车动,必然用己力硬推蛮拉,岂会不伤自身?车不动还便算了,一旦动起,人便无力控制车行左右,届时身不由己,驶入邪魔之境又有何奇怪?”
梁佑辅叹道:“原来如此!既然如此凶险,何以道长今日在广场中并不与一众人将这番道理都剖析清楚,反而任由他们更随那等邪道而去?”此话略含责难之意,方一出口便觉不妥,但为时已晚,不禁有些懊悔。谁想那宋须并不生气,反而笑道:“哈哈……先生是正直之人,我知先生必会有责我之心。贫道何尝不想如此?只是方才广场内的情形先生也都见了,台上那两人道貌岸然,装扮为高人模样,与众讲道说法;台下三、五帮手不时吹捧鼓动,遇着来揭短的,便冷嘲热讽,撒泼无赖,容不得别人讲上半句,这许多道理又如何与众人分说?”梁佑辅长叹了一声,道:“原来道长也已察觉这上下互依相托之计,这些人手段实在卑鄙至极!”宋须道:“这般浅薄伎俩是那假商贩货惯用的招数,加之他们做得露骨三分,稍有心者岂能不识?若只是如此还便罢了,我等尚可据理力争,或有三分胜机。但关键却是众人都钻在神通眼中自己不愿出来,便是明摆于眼前的错漏都可视而不见,又如何能听得进此等道理?世人都言学道不易,心中痛恨道士秘宝不传者更是无数。实在并非道士藏私,大道已播,无奈世人见道不识,反将邪妄作真。饭菜至前以为粪土,金玉在地认作劣石,反倒将真秽粪土纳入口中、真顽劣石捧在怀里,自以为珍宝,我等道士又能奈何?”
梁佑辅听罢,也只能摇头叹息,心中忽然一动,暗道:“张仙人曾指点我寻师当往西北而去,这位宋道长正合了这方位,且又明大道、深修行。真师便在眼前,如何可以错过?”心中主意拿定,当即离了蒲团端正跪下,恭敬说道:“晚生曾多次经仙人点化,已然放弃俗念,一心欲入道修行。今日能得遇道长,实是三生有幸。如道长不弃晚生愚顿,晚生愿拜道长为师,终身侍奉道长左右。”宋须笑道:“先生与道有缘,又能堪破魔障,不与众同流,可见很有些根基。若能收得如此良材,也是道门之福。只是先生尚有一关未过,贫道还不敢收纳先生。”梁佑辅见宋须并未直言拒绝,心下大喜,连忙问道:“不知是哪一关,还劳道长细说?”宋须自神案下拿出一只袋子,交于梁佑辅,说道:“此袋中有黄米,先生回去将袋中黄米的颗数点算清楚,只消数字与贫道所知相同,贫道便收先生入门。”梁佑辅心道:“原来道长是要考我耐心,这个不难。”将米袋接过,只觉很是沉重,宋须继续说道:“待你点出黄米的数量,可再来此处寻我。”梁佑辅说道:“道长且先等待,晚生这便回去细数,不出一日便再来此处。”宋须点一点头,道:“莫要心急,多几日也不妨。须知欲速则不达,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你且去罢!”梁佑辅道:“多谢道长教诲。”恭敬行了弟子之礼,站起身拿了米袋折反临县而去。
待梁佑辅回到临县,已然过午,也不及吃饭,匆匆来到自己房中,关好门窗,盘腿坐在地上,将那米袋摆在右边,伸手入内抓出一把。只见这米粒壮硕,颗颗分明,倒不难数。第一把数出一百八十六颗,好生放在一边。又拿出一把,细心数出二百一十一颗,与前一堆放在一处。梁佑辅心中只想快些将米数完,好将这师父快些拜下,若是慢了,唯恐那宋须就此离去,故而不敢有所停歇,如此不断往复,左首米堆渐长,右首袋内将尽。不觉日落西山,光线暗淡,双目再难辨物,腹中也有些饥饿,心道:“我已数出了七万六千七百四十二颗,先将这数记下,吃过晚饭,点起明灯,再将余下的清点出来。”站起身来,松动一番筋骨,出了房门,来到楼下。
此刻店内堂中一片喧哗,杯盏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店小二来去于各桌之间,很是忙碌,无暇上前招呼。那掌柜见了,走上前来,问道:“这位先生可是要用饭?”梁佑辅点头道:“正是。”那掌柜欠身道:“此时小店已然满座,还请先生稍待。若不然,先生将所需饭菜的名目留下,做好时我唤人送到楼上于先生食用如何?”梁佑辅本想说好,但想起房中那许多米粒,生恐旁人一进一出乱了次序,说道:“不妨事,在下一旁等候便可。”谢过那掌柜,拖过一条板凳,靠墙坐下,这时只听一人说道:“张兄弟,你今日不来可惜了!那易天师真是好本事,当众开坛做法捉拿妖怪,这一战可打得惊心动魄。”
那张兄弟叹气道:“早知如此,我今日便不理那些个琐事,可耽误了一场好戏!却不知那妖怪后来捉到了么?”先前那人道:“有易天师出手,哪还会有捉不到的?易天师先是在门口打了一阵法铃,听那江仙师讲,这法铃威力非同小可,精怪听了必受内创。过不多时那妖物果然便支持不住,屋内响动连连。易天师趁热打铁,于法案前书符念咒,将三道神符烧化于水中,让江仙师将水波进屋内。神水方才入窗,就听那妖物一阵惨叫,良久方息。江仙师开门进去,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条狐狸。这狐狸已经奄奄一息,背上有一道朱印。易天师与大家解说,在屋内的是条狐狸精作怪,方才一道符入正打在它身上,这才让这狐精显了原型。”临座一人接口道:“今日那场斗法我也去看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不想当今世上还有易天师这样的高人,真是我辈之福。”梁佑辅听了,忍不住开口说道:“诸位千万莫要为那什么易天师所迷,那江有山、王轩龙实是欺世盗名之徒,那些个什么神通故事都是捏造而来。”先前那人一脸鄙夷,说道:“这位先生怎的如此说话?那易天师捉鬼拿妖、神通广大,乃是我等亲眼所见,又怎会有假?”另一人则一脸惊恐,道:“那易天师是真神人,先生这般侮蔑,不怕遭报应么?”
梁佑辅道:“真道人只教人如何行善积德、悟求真道,从不以神通惑众。便好似今日在广场中说话的那名老道长,实是句句在理,言言合道……”话未说完,临桌一人道:“那老道士不过是个胡说八道的江湖骗子,自己没有什么法术神通,却心生妒忌、恶言诽谤,岂能信他?放着光明正道不走,眼前便是神仙法师不学,反而甘心为一个糟老头所唬弄,这先生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吗?”话才说完,堂内便轰然大笑,各种嘲讽戏谑之词不绝于耳。梁佑辅心中有气,却是寡不敌众,纵然再多三口,也辩不过堂内的这许多人,只急得满面通红。便在此时,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吟道:“今闻乌鸦学凰呐,竟有痴愚耳充沙。本是黑羽认金霓,古来奇事莫比他。”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杏黄长衫的公子缓缓走入店内。这公子大约二十出头,相貌俊朗,风度翩翩,面上如有玉光,风度儒雅,手把一展墨扇,于胸前轻轻摇动。一人道:“这位公子好文采,刚才那位先生岂不就是‘痴愚耳充沙’,将一个江湖骗子认了金霓了么?”说罢,众人又是一番哄闹。
这公子微微一笑,也不去搭话,走到梁佑辅面前,说道:“先生若是有空,可愿与小生同饮一杯茶?”梁佑辅道:“既然公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说罢随那公子出了店门。两人来到街对面的茶馆内坐下,店小二送上香茗。梁佑辅方才好意劝诫众人莫要为虚妄所迷,不想居然引来一番嘲嬉,胸中很是气闷,说道:“公子真以为那‘真阳道法’是确有其事么?”那公子笑道:“先生如此言语,可是来拿小生出气?那江、王二人不修道德论道德,岂不是‘乌鸦学凰’?众人痴愚,将假作真,旁人点破尚且浑然不觉。如此怪事,莫非便是‘古来奇事莫比他’吗?”梁佑辅听了此话,脸上一红,说道:“原来公子诗意竟是如此,在下愚顿,方才一番言语口无遮拦,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此番以茶代酒,向公子赔罪。”那公子摆手道:“不妨不妨,先生看破执迷,又能仗义执言,令小生极为敬佩。”两人笑饮了一杯。梁佑辅道:“在下姓梁,名佑辅。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来寻在下是为何事?”那公子放下茶盏,说道:“小生白兔公子,不知梁先生可是那张世元的门徒?”梁佑辅听了此话不由一怔,心下生疑,暗道:“这公子自称‘白兔公子’,姓名古怪,却是何般人物?那张世元是仙人,与我相识一事他是如何知晓?”忽然想一事:“张仙人曾说我将入道时,必有精怪来犯。莫非……莫非这公子是兔精,乃是来找我寻仇的么?”念及此处,心中不由有些发毛,暗暗后悔那金钱剑不曾带在身上,只觉背心隐隐有汗透出。这白兔公子真是兔精?梁佑辅性命又将如何?
本文清新()首发,转载请保留,谢谢!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