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辅不曾料到,非但另有他人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而且还敢出声叱责,不由对这人大是好奇,连忙站起,只见自人群中走出一名老道士。这老道士衣衫褴褛,头上胡乱打了个发髻,手中握了一支拐杖,身子很是硬朗,面上虽然不少皱纹,肤下却隐隐透出一层玉光,一束花白的胡须垂至半胸,左手不时的捋动,依稀有几分熟悉,细细一想,竟然便是昨日在岔口为自己所扶起的那个老道士。
台上江有山见了,心下顿时大安,暗道:“我还道是哪方神圣,原来不过一个糟老头,能成什么气候?我且扮个白脸,说一番礼遇之词,再引诱台下这班蠢材作那黑脸,帮我鼓吹谩骂。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能让这老头认栽滚蛋!”面上恭敬异常,拱手道:“原来是老道长,失敬失敬!”停顿了一下,说道:“老道长年岁已高,小道身为晚辈本当以礼相待。只是……只是既然你我同修一道,何以方才口出恶言,若只是辱骂我等两个晚道还便算了,却如何牵扯到我们的恩师?古语有云:师者父也!小道虽然顽劣,但总算也有些尊师重道之心,还请老道长在此处作一个交待为好。”他话音方落,台下已然一片附和叫嚷之声。一人道:“人家江仙师与王仙师道法高深,就算你年纪大点,又怎么好随便出口伤人?”另一人道:“看你修了几十年,也没修出什么神通法术,还敢在这里倚老卖老?真有些本事,便露两手来我们大家瞧瞧!”
梁佑辅站在一旁听了这些言语,只想帮了那老道士说几句,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很是焦急。那老道却面色悠然,说道:“不愧是靠嘴皮子混天下之人,说出的话面上句句在理,内里却是言言带锋。但只可惜破绽太多,劝你等出来行骗之前,先预习些道教经书,莫要似这般张口便来。”王轩龙一脸的不肖,说道:“啧啧啧,你个老道自己岂非便是个张口便来的人物,还敢在此处诬赖别人?你倒说说我们有什么破绽?”那老道指着王轩龙,说道:“你个肖小之徒此刻还敢出言,老道我便先来揭你的短。古来道士行礼,当以双手抱拳,此乃合太极阴阳鱼之势。老夫敢问诸位,可还记得这位‘王仙师’方才是如何行的道礼?”此问一出,许多人只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因都已迷于那种种神通之中,哪里还能记得这许多?梁佑辅踏出一步,朗声说道:“在下记得分明,这王仙师行礼时是做了个双手合什之势。”经他这一提醒,许多人这才想起,那江有山介绍王轩龙之时,王轩龙的确两手合什,鞠了一躬,纷纷点头称是。那老道捋须道:“这位先生记性不错,想来大家都晓得,那双手合什乃是佛教中和尚拜佛时作的手礼。既然台上两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道士’,却怎的连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晓得,如此张冠李戴,不觉可笑么?”王轩龙一心只以为这老道士会从大处着手,心中正盘算该如何应对,却不想他居然会“避重就轻”,在细节上作个功夫,一时张口结舌,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僵立在当场,很是窘迫。台下众人见着这情形,都大为惊愕,但又极不愿相信这两位神通广大的仙师竟然是欺世盗名之辈,只是面面相觑,广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江有山瞪了王轩龙一眼,暗中咒骂一声,开口解围道:“多谢老道长指出,我这位师弟平时玩性太重,不免荒废了些基础功夫,日后我定当督促他一心进取!”一番滑舌,便轻轻巧巧将此事掠过一旁。台下一人说道:“你这个老道士,专会鸡蛋里挑骨头。找不出什么大毛病,便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罗嗦。人家的神通功法是真的就行,有本事你也来个飞天遁地我们瞧瞧?”另一人说道:“老道士若是没有神通,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了,莫要在此处献丑!”这老道一语说中王轩龙的破绽,众人初时还有些狐疑,但此刻被这话一激,立刻便将方才之事忘了,纷纷出言附和,叫嚷之声四起,都说那老道太过末节无聊,更有人继续大肆吹捧江有山与王轩龙神通广大,劝他们不必与一个糟老头一般见识。
梁佑辅听这老道士一语中的,正戳在痛处,心中大是畅块,本以为就此便可揭穿江有山与王轩龙欺人之实,但不想局面居然不曾改变半分,不由大是叹息:“唉……这许多人怎的如此糊涂!一个个都被那‘神通’蒙了心神,明摆在眼前的错漏都可视而不见。”忽然心中一动,觉得有些怪异,暗道:“我怎生听得每一回发话吹捧、谩骂之人,那声音都有些相同,好似出声的便是那几个,而场内余人的言语都是由这几人当先挑拨带动而起?”念及此处,暗自留了些心神,仔细观察左右。
江有山立于台上,方才依靠自己那不烂之舌,三言两语解了一危,面上虽不露颜色,心下却有些慌张,暗道:“这老头果然有些能耐,瞧他言语神态,好似真的是个道士,这倒有些棘手。若是再让他多说下去,将这一桩好事坏了,我等回去如何交代?反正此刻台下这许多人已然被筐住,不如见好就收,改日再作计较!”主意已定,招手唤上一名茶童,小声交代了几句,那茶童点了点头,跑下台去,直出了广场。王轩龙在一旁见了,心下会意,朗声说道:“小道平日学艺惫懒,疏于功课,不想竟然种下了祸根,今日堕了师门之威,实是心中有愧!这位老道长能直言不讳,小道心中感激不尽!还望台下诸位今后修习我易师‘真阳道法’之时,还需勤修苦练,莫要如我这般才好。”眼角一撇,向左首打了个眼色。这一眼色做的极是巧妙,若非梁佑辅留心细察,真是不易发觉,只见左首一个身穿黄衣之人微微点头,当下便高声叫道:“王仙师哪里话来,不过一个小小错失,被一些哗众取宠的无趣之徒抓着不放,无非想讹些名声罢了。王仙师有天眼的神通,又怎会是假的?我等今后入门,还要多向王仙师请教才是!”此话一出,四下里纷纷称是。王轩龙向那穿黄衣之人略一微笑,以示赞许,那人见了立刻面有得色,四下里也有两三人各有回应,或是附和高声叫好,或是暗地里向那黄衣人翘起大拇指。梁佑辅看到此处,心下顿时明白无疑,暗道:“原来竟是如此,这两人在台上讲说,其余几人则混迹于台下,不时鼓吹叫好。周遭人等不识黑白,一者听到这等玄奇神通已然心生仰慕;二者为人一番哄捧,自己也不再用心去辩其中真假,依此等上当受骗也不足为奇。这些个龌龊之徒,实是无耻狡诈至极!”
那老道士耳听这些人狡辩耍赖,侥幸混过了一关,居然也不生气,捋须道:“道士、道士,修道之士谓也。既然是修道之士,自然当以参悟大道为先,又怎会于人前卖弄什么神通法术?殊不知‘道为法之基,法为道之显。’,若内里无道,又岂来正法?区区一指点首便得‘天眼神通’,短短二十多日可修成‘打人神功’,世间哪里来这般容易之事?诸位细想自身,便知其中道理。欲求功名者,幼时便开始练字临摹,苦练三五之年,方才可以读书写字。其后作文填赋,更是需要熟背千篇,数载磨练方见规模,正有所谓‘十年寒窗苦读书,一朝金榜提名时。’;耕种田地者,起早抹黑,面土背天。春时翻土下种,夏日施肥除草,一年辛苦,到秋季方才见得收成;木工铁匠,自小便跟随师父学艺,削木铸锭,无所不做,无苦不吃,不时还有锯伤火灼之危,十余年方才满师艺成。试问哪行哪业不是‘勤’字出头,安有坐享其成之事?世间诸般俗务尚且如此,更何况要求那天地至道,又岂是二十余天便可得的?若真如此,可不是满大街都是神仙?”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梁佑辅听了不由暗暗叫好,心道:“这位老道长见识非凡,言之有据有理,当是有真修为之人,并非那满口虚言惑众之徒可比!”眼望四周,只见旁人或是微微点头,或是低首沉思,也有不少一脸迷茫、环顾左右,心下很是欢喜,暗道:“看来这些言语已然奏效,众人多少有些醒悟。”开口问道:“敢问这位道长,若是我等欲修大道,当从何处着手?”那老道士转头望见梁佑辅,微微一笑,说道:“欲修天道,先修人道。那些个*掳掠、假公济私、鸡鸣狗盗、欺善怕恶、口是心非、见难不救、无恶不作之徒,莫要奢望什么神通法术。人道尚且不成,如何能成仙成圣?修真道者,平日里当需勤积善德,助人为乐,日久功德缘厚,自然神灵亲近,护佑一身。那时自当有人来渡,时得入道。”梁佑辅不由连连点头,对这老道士钦佩有嘉。
江有山心下大急,暗道:“若是让这老杂毛再说下去,一场好事便算是毁了!”连连向台下那黄衣人使眼色。那黄衣人略一思索,开口说道:“这老道自己没什么神通法术,如何能论神通?所说的又能有几分是真?大家万万不可听信这老道在此胡说八道,台上的两位是真神人,有真神通,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今后再想修习法术便难了!”梁佑辅听得此话,只气得七窍生烟,暗想:“你等自己就信口雌黄之辈,居然还倒打一耙,将个是非黑白颠倒,实是不知羞耻!”当下便想出言将这黄衣人底细揭穿,还未开口,忽然只听有人道:“这老道说的好像顺理成章,但是什么‘勤积善德,助人为乐’,又是什么‘日久功德缘厚’,无法可依,我怎知道何时才会有人来渡?我宁可信两位仙师,四十九日便可出功,可学可盼,好过那长久无期之事。”此话一出,顿时许多人点头称是,连说自己也是这般想法。那黄衣人得了这个话头,立刻高声附和道:“这位兄台说得不错,我看这老道八成是畏惧‘真阳道法’的厉害,怕今后被抢了生意,这才来此处捣乱生事,故意说点似是而非、虚无飘渺的话,想以此冒充高人。大家将他轰了出去,莫要让他耽误了两位仙师说法!”话音刚落,便有人受了蛊惑,怒斥那老道士无良,更有人真的要动手赶人,台下混乱一片。江有山与王轩龙立在台上,暗暗冷笑,只等看这老道士如何收场。
便在此时,突然自场外涌进一队官兵,众人见了官差,不由生出几分惧怕,连忙各自收声不敢造次。那为首的身穿烂铁铠甲,身高体阔,一脸横肉,乃是本次护送钦差一同前来的将军。只见他大步向前,走上台去,与江有山与王轩龙行个礼。江有山道:“原来是李将军,不知将军前来所为何事?”这李将军朗声说道:“易天师陪同县令大人说话,言语中谈及县衙后一处库房内不甚太平。”江有山问道:“将军所谓‘不甚太平’其意为何?莫非……莫非乃是有什么鬼魅出入?”那李将军点头道:“江道长说得不错,易天师宅心仁厚,不忍见鬼怪横行人间,要做一场捉鬼除妖的法事,此刻正在那库房外布置。一时三刻恐怕不及赶来这里说法,故而派小将来与诸位道个歉,叫众人先且散去。”台下人方才听到有鬼魅,不由一阵惊恐,但又听说易天师要摆阵收妖,都是长舒了一口气。梁佑辅暗道:“我在临县数年,那县衙后的库房一直平安无事,何来什么鬼魅一说?”转念一想,立刻便明白这多半又是这些骗徒弄出的玄虚,不由暗自痛骂,心中更是奇怪,何以连朝廷的钦差都会被这‘易天师’所欺。那黄衣人忽地高声叫道:“我等不愿散去,我等要看易天师施法捉妖!”四下里立刻许多人连声附和,台下叫嚷不断。
王轩龙见了,说道:“小道昨日曾经过那库房,当时便觉其中隐隐含有不净之气,不想果然有事。那库房距离县衙后门有着数十丈,也是好大一块空地,而这许多人又都是深慕道法的善识。不知李将军可否行个方便,让诸人一同前去?”那李将军说道:“既然王道长开口说话,小将岂能不依?”转身对了台下说道:“你等都可前去观看,但却不可肆意造次,不然休怪本将无情!”众人听李将军允了,轰然叫好,纷纷站起。方一伦兴奋异常,拉了梁佑辅说道:“先生快走,若是去得晚了恐怕失了前位,那就瞧不真切了!”梁佑辅说道:“我看这江有山与王轩龙浮躁虚滑,恐怕未必是什么真修之人。反而那老道长言语恳切,说得是一番至理,贤弟不如与我一同去访那老道长罢?”话未说完,方一伦便插口道:“唉……先生怎的如此糊涂,高人便在眼前,如何好弃美玉而拾糟糠?”心中只想着要抢个好位置,眼见梁佑辅不肯走,说道:“既然先生不愿前往,那小生便先去了,先生想通时可再来。”说罢,便快步走去,连那两张藤椅都不顾了。梁佑辅还想再劝,方一伦已经没于人群之中,不由长叹一声,转头一望,见那老道士已经稳步出了广场,似乎是往西而去,生怕失了此机,急忙迈步追去。却不知梁佑辅能否追到那老道士,其后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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