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法修来,吕伊纳则完全不能顺应这个新的环境。这也难怪,他只不过是因为太过顽皮而被父亲送进来的,又不是犯了死罪或者终身监禁,所以希望总是存在——这种无法确信却又不是毫无根据的希望最折磨人。虽然牢里已经呆了四个月,但他还是无法学会安安静静地将看书当作打发时间的方法。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显得特别漫长,这种孤寂焦躁难耐的感觉已经刻骨铭心地烙在了他的记忆里。
如果侯爵此时来接他回去的话,他一定会痛哭流涕地扑到父亲怀里,发誓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不懂事不听话了吧。可惜凡事没有如果。这件事对吕伊纳教训深刻,他规矩了很多,只是没法表现而已。他开始守时睡觉,养成规律性作息,尽力平静下心来看书——这些都是拉斯蒂涅侯爵以前极力要求他的。
他还利用房内的家具尽可能的锻炼身体。后来他向看守提出请求希望能获得一些简易的健身器材,得到了满足——例如哑铃、跳绳和悬杠。在狱中这狭小的地带居住实在很不利身体发育,吕伊纳担心自己会变得瘦弱无力。何况这儿的牢饭虽然待遇不差,但很不合胃口。
他在等待,等待出去的时候。诺曼厉/公历796年2月24日,他跪下来对仁慈的上帝发誓自己的身心已经重新冶炼,就等着上帝给予机会改过自新了。
然而“仁慈的上帝”并没有对他的虔诚给予报答。恰恰相反,2月27日上午,当吕伊纳正在看书时,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响声。他近乎狂喜地跳了起来,右手推椅子时不小心一跄踉,差点被椅子给绊倒。同时扭过头去看门口。这一看他的心又沉了下来:来的人是一位他不认识的貌似长官的人物,后面跟着自己熟悉的那位狱卒。
那长官似的人转过头看狱卒,后者点了点头。于是长官又回过头来望着吕伊纳,目光中有某种惊讶,某种新奇,某种微微一现的冷笑。吕伊纳惊奇地看着对方,不明白他怎么如此毫无礼貌地打量自己。难道他连自我介绍都不会吗?
“您是——”吕伊纳开口问道,但目光已转向那个狱卒。对方隐在来人身后,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是这座岗泰底狱的监狱长,卡巴涅•扎古吉恩。拉斯蒂涅侯爵公子——阁下。”对方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某种并非好意的味道,吕伊纳眉头不觉皱了起来。尤其是“侯爵公子”、“阁下”之间的长长一顿,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此刻的境地一般。
“您好,”尽管内心不舒服,表面上吕伊纳还是礼貌地打招呼:“您有什么事么?”
“啊,不不不,没什么。只是我听说拉斯蒂涅将军的公子居然来到我们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来大声招呼,未免太过意不去了。”卡巴涅说。这是个脸色阴沉、方脸然而尖下巴(就是类似长方形下面接个三角形那种脸型)的人,眼光森冷,虽然是打招呼的口气,但话音中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热情,反而有一股触摸金铁之类的冷冽感。吕伊纳不由得缩了缩脖颈,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呢。不是友善,也说不上恶劣,而是一种冷酷的漠然不带感情。
“请问,”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您难道和我父亲认识么?”
“认识?哈,我和他是老朋友了。”监狱长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但又有力地将它抑止住了。这句话中带有某种出奇的违和感,让少年更觉得隐隐有些恐惧。他望着卡巴涅,预料到大难临头。果然,监狱长接着用阴沉的语气说道:“你那管城防的父亲,可把我整得好苦啊。没想到他竟然让他儿子自投罗网。”
吕伊纳只觉两腿发软,在对方那锐利的双眼扫射下好像见了猫的老鼠般瑟瑟发抖。他胆子并不小,然而只能怪今天碰上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一类人——本来这类人应该是一辈子和他无缘的。那双眼睛透露出真正的戾气——那是不将人命当作一回事的眼神。
“吉尔,把他带走,让他到下面狠狠吃点苦头!”监狱长转过头下令。于是背后一个大汉冒出来,不声不响地上前抓住吕伊纳——吕伊纳连抵抗都被吓跑了——两手横抱起来提了出去。
走廊上传来一串哭叫,渐渐变小。卡巴涅惬意地听着那兀自回响的凄惨叫声,嘴边显出一丝笑意。转过头来时,又恢复到原先那一幅阴冷面容。
“怎么没有向我报告?”他问那看守。
“因为——”那看守胆战心惊地说:“我并不知道大人和城防司令之间有恩怨……”他突然碰上一道极为凶猛的眼神,吓得立刻把话吞到肚子里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并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监狱长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看守张口结舌,猛地明白过来自己的愚蠢。他想起眼前这人平常的可怖手段,惊恐得连连点头:“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监狱长没有理他,顺着房内走了一圈,看了看堆在桌上的那一堆整齐的书籍——四个月来为了获得上帝的宽恕,吕伊纳已经养成了保持室内整洁的习惯。
“看样子这几个月过得不错。”卡巴涅低沉地笑了一下:“不过,落到我手里,你就在梦里怀念这一切吧。”
这天晚上,杜米埃老人和法修的房间里有了一位新客。
***
法修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人。他没想到这座监狱里竟然还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对方瞪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打量着这里的环境,不时擦一下鼻子——看样子是被这里的气味给薰的。环境?法修看了看四周,阴暗的地牢,斑驳的墙壁,渗水而略微泥泞的地下——的确不是个安家定居的好场所。只是既然是一名犯人的话,就不该对这种环境感到意外或者别的什么了。而且,眼前孩子这模样也实在不像是一个有理由挑剔的人。他的脸上满是灰土,汗水流出一道道沟。衣服皱褶斑驳,虽然好像曾经很体面,但现在是看不出来了。
法修这样没礼貌地盯着对方,冷不防对方把眼光放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吓了一跳。对方——也就是吕伊纳,将目光在法修和杜米埃身上扫了一会儿,又略略地在法修脸上打转,收回去了。看来,正如法修对吕伊纳感到好奇,吕伊纳也对法修的存在相当惊异。只是吕伊纳此时没有心情来考察法修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他刚从鬼窟回来,而且被迫做了极为劳累的劳作。如果不是那个叫吉尔的壮汉把自己抓到那儿,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岗泰底狱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而且是在地底!
正因如此,吕伊纳被强迫在地底那个被叫做鬼窟的地方干了一天的重活,早累得疲倦不堪了,所以他甚至懒得开口和室友们打招呼。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着眼,望着黑黝黝的屋顶。突然之间掉入地狱——这就是他的感觉。而甚至连为什么被害、被谁人所害都不知道。那个监狱长和自己的父亲有仇是一定的了。可是,既然如此,父亲怎么会毫不考虑地把自己送入虎口呢?
吕伊纳并不知道,连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拉斯蒂涅侯爵本人都对这一个敌人的存在毫无察觉。实际上,监狱长是因为另一种隐秘身份而和城防司令起了冲突的。
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鬼窟的模样。
那个鬼窟,那真是一个鬼窟!吕伊纳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知多少层的地下,昏黄的火把扎在地上映着黑暗的地底,无数阴森可怖的植物在那儿种植着——本来植物应该是给人带来绿色、新鲜与活力的美好东西,然而在吕伊纳看来,那些地底植物简直宛如被上帝诅咒了一般扭曲盘扎,狰狞邪恶。有些茎杆粗大如同蛇一样蜷曲;有些带着倒钩的刺枝条触手般伸展;有些开着颜色诡异鲜艳的花朵,看上去竟令人有头晕目眩之感;甚至有些偶尔喷出紫红色的气体!而且,竟然有植物能在地下生长的吗?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自己居然被送到这里来种植这些树草。还有许多与自己一样的人,默默地埋头于打理自己身边的枝叶和泥土。零零散散的狱卒们巡视着,不时一挥鞭子,威吓那些想抬起身来休息的家伙。
监狱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这些植物又是干什么用的?这些问题充斥于吕伊纳心头,但自然不可能有答案。
正当吕伊纳在床上躺着想心事,一阵轻微的谈话声传来。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两位室友——但并不想说话,于是就这么躺在床上听。
“你说帝国的局势有危险?”隐隐约约传来的法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奇。他的惊奇的确不是没有理由。普斯法帝国的强大是有目共睹的,目前大陆上还找不到它的对手。
目前的大陆上存在着的三股最引人注目的势力。其中普斯法帝国——目前的大陆第一强国,无疑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存在。他那庞大的身躯已经伸展到了全大陆五分之一的地域,而人口更是达到大陆四分之一之多,将近一亿人。整个大陆腹心都被帝国所涵盖,而整个大陆西部以及南部都处于帝国的阴影之下颤抖畏缩。如此庞大的身躯,是经过一百多年的不停扩张而得来的。从帝国建立之日起,第一任皇帝法罗大帝就宣称以武治国、对外扩张的要旨。而直至今日,帝国的扩张步伐都未曾停止。到今日为止帝国的疆土整整比法罗大帝建国时的领土扩大了六倍!宛如一个巨兽般盘踞于大陆中心,资源最丰富的所在。
而与之对立的就是深为帝国扩张所苦的周边各国。他们组成了联盟,抗拒帝国的侵袭。然而,正如所有出于政治及利害上的联盟一样,勾心斗角,彼此牵扯。因此几十年来表面上帝国虽陷于全大陆的包围中,但实际上,它的疆土反而不停地在扩大。即使目前,北、西方军团还在对外征讨中,意图为本已惊人的帝国疆土再添上那么一块。领土总是不嫌多的。疆土越多意味着税源越广,也就意味着都省越来越富裕。况且,没有战争的话,又怎么会有军功呢?
而为西方军团所苦的就是比雷夏王国,它的经济命脉——位于帝国与本国边境处的晶矿所在地莫沙,正在被帝国猛烈地攻击。本来这一晶矿并不在边境的。但随着帝国的扩张一步步后退,连蕴含广大晶矿的莫沙地区都被帝国占领一半了。
至于北方,帝国的宿敌,闪特帝国,也快被打得没脾气了。
所以对于法修来说,要透过这重重荣光看到帝国的衰亡预兆,实在是太过为难及不可想象了。更何况这位老者早在自己入狱——也就是七年前,就有了这种预见。法修朝老人看过去,想确认对方是否是认真的。他看到了杜米埃凝重的表情。
“不要以为我在夸大事实,事实就是如此。你应该知道,帝国的领土有四分之三以上都是靠征服得来的,而且是靠短短一百年多的时间。每一个朝代,一般来说都有一个初步建立期,发展期,中期繁荣期或者说扩张期——然而帝国没有。帝国整个历史就是一部扩张史。这实在很反常。”
“我仔细考虑过帝国的发展史之所以如此奇特的原因:除了大帝的训言以外,帝国以战养战的方法很高明。它将兵权牢牢地控制在中央,却剥夺、利用地方资源来进行战争。但,有一个弊病——这是必然的。就是这种做法必然会造成地方的痛恨,尤其是在这些地方地区不久前还是未被征服的敌对区的时候。”
法修想起南方,想起自己的父亲,突然觉得有些明白了。实际上,在南方,法修就是百合党的童子军,从小接受着严格的军事训练和知识培养。虽然那时候他对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现在依然如此——但他确实明白,南方人对帝都、对都省的感觉非常不好。
“更何况帝国一百五十多年来都处于征战中,虽然其中有过安稳的发展期,但都太过短暂。都省人被战争而获得的荣誉与利益所陶醉而热爱战争,却越来越变得娇生惯养而不愿作战。军队中的中下级军官都是外地人,只有高级军官才是都省人——为了抢军功。这种不平等的情况,能持续多久呢?”
“一百五十多年,帝国从未回过头来好好整顿自己内部的问题,而是一味对外。这种做法导致它正在逐渐堕落。”老头儿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是都省人,但郎莫索省紧邻都省,也是帝国的中心地区。
“您知道得真多。”突然从两人头顶传来一句很好听的、带着卡瓦伊口音的话,插入两人的讨论中。老人微笑了一下,这种赞美对他来说比什么都要令他骄傲:“是的,我是个小小的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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