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栈按下众人,继续道:“看来贺齐不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游人。他从会稽而来却止步于呼雷岭,说明他也在意此处铁矿,说起来这出铁矿还是他发现的。他与陆家共同开发这出矿藏后却不曾离开,说明他们已经在山上开始冶炼了。先生和贺齐在一起愿意为他冒生命危险突围求援,说明他身上必定有先生所求之物事,这说明他不是一个游人、不是一个商人,而是和先生一样是位铸剑师。只有志趣相同才能结为朋友,只有为了朋友才能舍生忘死,只是先生确定为了他身上的物事而耽误了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听了费栈的一大段推理,鲁博也不得不赞叹这人心思缜密见微知著,被他识破了身份也算是天命于此。费栈见他还不做反应,又走近了些,凑到他耳边道:“不知道祖宗传下来的铸剑秘法先生有没有传下去,若是没有,这份传承可就在先生这里断了,先生的罪过嘛,呵呵。”只要鲁博在自己手里,就不愁自己搓不圆捏不扁。鲁博听到费栈说起部族里的秘密,自己身上秘密,这才真正的震惊了。
费栈所言不错,欧冶子的确就是鲁博族中的先人,鲁博身上也的确有铸剑的秘法。可是这个秘法在几百年前或许还是秘法,但如今却是一项稍微先进一点的技术罢了,就连汉人里的一个普通铁匠都能够掌握,那就是炒钢法。当初伍子胥带领吴军猛士着单衣布履就能插入楚国腹地纵深作战,就是因为他们的兵器乃是用炒钢法冶炼而成,银白如月华的吴钩所向披靡当着必死。但是如今炒钢法已经不是秘密,甚至和贺齐交流这段时日自己还能颇有所得,这说明汉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领先越人一步了,可笑自己偏居南隅固步自封,可笑费栈还把这个秘法当作宝贝。当然,鲁博并不知道贺齐乃是京中匠作坊出身,官营作坊当然不能和民营作坊同日而语,炒钢法当然是官营作坊而且是大匠师的水平才能掌握的技术,只是贺齐想要打造最合适的农具这个志向迷惑了鲁博罢了。
虽然费栈可笑,但鲁博震惊的是费栈知道那些传说而且在寻找那些传说。虽然吴钩制法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但毕竟还是有相当的价值;费栈要是找到了这一个,必定还会去寻找下一个,谁能保证下一个宝贝会不会在今天像炒钢法一样已经归于平淡,要是那些神秘的物品还留存着难以预料、不可设想的功能呢?几百年前,伍子胥仅仅凭借炒钢法这一处领先就几乎复仇灭国,谁知道下一个浮出水面的宝贝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再细想下去,费栈原本不知道自己在呼雷岭上,说明他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来寻找自己身上的秘法的,那就只能说他已经有了其他宝物的线索,攻打呼雷岭只是寻找宝物的必经之路罢了。想想他将要做的疯狂举动,想想他真的得到宝物之后的更加疯狂,鲁博竟觉得自己的想象存在着极限,浑身冰冷的感受让他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看着呆若木鸡的鲁博,费栈感叹自己此番行动当真顺风顺水,不仅可以烧死贺齐,扫清攻略吴郡的阻碍,而且可以得到鲁博手里的秘法。若是这时让他知道吴郡陆家的继承人小陆议此刻也在山上,说不定他会立马高兴得疯掉。灵魂出窍的鲁博什么也做不到,唯有看着费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自己的默认加深了他对舜的遗产的笃定,想不到看似一团乱麻的东越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费栈这样一根中轴。
“把鲁博大师带下去,好生照顾,等下请他观赏我烤熟他的那些汉人朋友。”费栈命令一下,方才还叫嚣着要杀了鲁博的人都不愿意给他一个痛快了,纷纷嘲笑、咒骂着这个变节者,然后散去了。只是鲁博的确得到了照顾,他给自己包扎了伤口,喝了一些热水,还吃了一点干肉。看来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只要对于将死之人都是比较友善的。
话分两头,山上的一切就简单得多了。当所有人都明白不战即死的情况后,所有人都投入到殊死一搏的准备当中。贺齐命人将矿场旁边的树木砍下来做成擂木,用开采时的废石堆成壁垒,前前后后立起了三道防线。因为是矿场,所以锤子凿子等等趁手的家伙数不胜数,连山都能开还愁开不了越人的头盖骨么?鼓舞好士气的汉家儿郎们已经暂时忘却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心中只有对于不可避免的即将来临的决战的期盼了。
闻意在场间走来走去,明显静不下心来。得意看得烦了,便狠声骂了他两句。闻意叹了一声,却不反驳,只是道:“那个越人,我还是不放心。如今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不如让我再去一趟?”
顾雍按下闻意道:“若是鲁博先生事成,你再去也无用,不过增添一份风险;若是鲁博先生不成,你再去同样无用,不过是给越人试刀罢了。”
闻意听了好不乐意:“那我们就这样等着?要是那个鲁博罢了咱们一道,咱们可不等于是煮熟的鸭子?”
得意斥道:“鲁博先生为我等活命费尽思量,若是有心坑害我们决不会还自伤一臂,你休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闻意委屈道:“这下我倒成小人了,他有好点子为什么在山上不提,遇到人了才说,还把咱们自己的突围队伍给轰了回来,这不是让我们孤注一掷把宝全押在他身上?若是他真反水了,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到时候成王败寇,他再怎么君子,咱都只能是死人,小人都当不了了。”
贺齐终于听不下去了,起身对闻意道:“鲁博先生是朋友,朋友之义还是有的,舍生取义交得是真心,却想不到露了你这双狗眼!”
闻意大怒道:“你说谁的狗眼?”
贺齐冷笑道:“狗的问题狗自己知道!”
听到两人争吵着又要打起来,陆议从淡淡的睡梦中醒来。长时间的奔波对于小孩来说还是有些辛苦的,陆议从吴县前来知会贺齐海盐的险情一来是从相识之谊二来是为了代表爷爷请贺齐领军作战。现在看到这两人争执,陆议真正担忧就算可以逃过此劫,贺齐也不像是一个可以领军的统帅,到时候汉越两家或者说吴郡和会稽两郡真打起来,吴郡似乎并没有太多胜算。“好了,两位叔叔不要争了。”陆议开腔道。
两人听到小公子发话,知道自己的确过分了些,毕竟小孩子都比他们两要懂事。“不管鲁博先生求援一事是否能成,对于我们而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尽量保全性命。你们两个到现在仍旧争论不休,在战场上又如何能够守望相助?”
顾雍听惯了陆议的小人大话,但是还是不由得惊叹于陆议过早的成熟。这也让顾雍有些担忧,不是说神童天才就有着上天眷顾,这孩子的双亲就是最好的例证。过慧早夭,天妒英才,自己又有没有能力帮助这个孩子逆天改命,自己能否守卫好友的遗孤呢?顾雍从没有一刻感受到这样的乏力与无助,就算听闻陆骏死的时候、就连眼看老师走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受到堪比现在的难过。人的一生总伴随着渴望与失望,但是只有在这一刻是他彻底后悔自己的一生中只会读书弹琴、吟诗作画,书生确是百无一用。
“看看天时也不差不多了,让大家都休息一下,最后咱们吃餐饱饭,是死是活就看各位叔叔的了。”陆议说完,便独自走开。奋尽目力朝北望去,可是又怎么能看得到他心中的珺儿姐姐?
再说庐江大营三军将士。这支部队不愧为训练有素的铁军,在当时近乎不可能的黑夜行军,庐江大营迅速而完整地做到了。当天色明朗,陆芳命人轻点兵马、埋锅造饭,稍事整顿休息之后就要开始厮杀了。
飞狼军顾不上吃饭,已经又撒了出去,有心算无心毕竟能多占一份先机,先机就是胜机,陆芳必须趁着天色未明而目力有限的这一刻尽可能多地拔掉敌人的耳目。如今她也在焦急,只期望这黎明前的黑暗可以再长一点、久一点。
费栈却不这么想,他只想天赶紧亮,赶紧把火烧起来。虽然烧死呼雷岭上这几百人对汉人偌大的朝廷来说伤不到筋骨,但这毕竟是一种态度,是一面可以让越人聚拢到一起的旗帜,是让汉人重新审视越人的一记耳光。而且,没了贺齐,老陆纡受不住吴县的,吴县到手,太湖就到手了;太湖到手,西施和范蠡的秘密也就到手了。
不管人怎么想,天总是按照自己的规矩在行走,夏天昼长夜短、冬天昼短夜长。天总会黑,也总会亮,当第一缕风改变自己的方向的时候,费栈就下令让众人点火烧山。
火焰趁着风很快就燃了一大片,有引火之物又逢风干物燥,这正是火攻最好的时机。受到惊扰的鸟兽从睡梦中醒来,朝山上飞的鸟儿活了,朝山下飞的鸟儿熟了;朝山下跑的鹿儿活了,朝山上的跑的鹿儿只能困死在山上。
原本怀着必死决心同越人战斗的汉家儿郎们没有看到越人狰狞的复仇面孔,只听到草木爆裂的脆响、火焰吞吐的怒号,还有心中宁静而悲凉的绝望:我的妻啊,我的儿,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费栈让鲁博站在自己身边一同观赏这火焰蔓延的绝美景色,一山绿树洒满红花,的确是无比的凄美与悲壮。简单的休息让鲁博恢复了一点点体力,他的裤裆里还藏着陆议给他的信物、他的绑腿中还藏着一把短剑,眼看着朋友就要随风化做飞灰,鲁博的眼里充满了悲愤。虽说和费栈是同族同胞,但是这并不能成为鲁博宽恕他的理由。只要奋力一搏,自己趁着费栈洋洋得意而疏于防备的时候抽出短剑给他胸口来上一刺,那么自己的仇可以报了,舜的秘密可以保住了,自己的生死由什么所谓?汉人相信有九泉之下,说不定自己也可以到那里同贺齐再续朋友之义呢?
“将军,呼雷岭那边好像起火了!”林烈指着西边火红火红的天道。
“当然是着火了,难道朝霞会打西边出来么?全军听令全速前进!”陆芳策马扬鞭当先冲了出去。众将士领命紧跟,一时间大地震颤,跟随这庐江大营整齐的脚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看着明艳的火光,贺齐的脸色变得惨白,因为无论鲁博成功与否,他都无法阻止费栈放火烧山,而且看着火势蔓延的速度,就算援军到了也无法救援。无能为力、无论你有多么高强的武功、多么高明的智计,此刻都难以逃出生天了。
众矿丁已经混乱了,有得被大火逼得失去了理智,绝望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有的在朝大火不断咒骂越人狠毒的计谋,有的在挖地洞想要找个地方钻进去。陆议看着嚣张的火、看着崩溃的人,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什么叫做水火无情。这种灭绝人性的杀器比什么刀枪剑戟都要厉害,更能让人无所遁形。
不过好在建筑简单防卫的时候把矿场周围的树木砍了大半,整理矿场的时候周围就没有什么灌木杂草,开山碎石的时候堆了很多石块铺平了地面。总的来说,在火舌和人脸之间,生存和死亡之间,目前仍存在着一段隔离带。
“你在地上挖什么洞,咱们这么些日子来挖的矿洞不正好是咱们的容身之所么?”陆议顶这扑面而来的热风拉着那个在地上挖洞的人说道。那个矿丁估计有四五十岁了,在这个年代能活到四五十岁说明平日里一定是个很守本分的人。找个地洞钻进去不一定能让人不丢脸,但的确能让人不丢命。那个醒悟过来的矿丁率先朝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冲去,后面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过去。当所有人都进入矿洞之后,陆议命人将洞口用石头堵死,如果火烧过来了,大家就闷死;如果火没烧过来,火灭之后是越人先上来了,咱就再饿死;如果火灭了,而援军上来,那他们肯定救大家出去。无论如何,众人都不用再面对越人,没有厮杀了。不知为何,这对于那些矿丁来说竟然也是一种解脱,尽管可能一切都是徒劳,不过横竖换了个死法。原本想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人现在想的却是自己手上没有沾过人血,就算死了也不算损过阴德,那些做了有伤天和的事的越人一定会得到报应的,只是由不得我去报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原本的深仇大恨在死亡面前居然可以变得这么渺小。陆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说这又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体验。如果说苏苏知道了陆议正在经历的这一切,她会认为这是祥还是不祥呢?
鲁博并没有机会做这些思考,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十分简单,就是抓住机会手起刀落快意恩仇。原本以为机会会来自费栈自己的一次炫耀,说自己烧死了呼雷岭上的汉人是多么明智的计谋,可谁知让费栈方寸大乱的消息来自身后:庐江大营来了。
他们来了,打着飞鹰、飞熊、飞狼的旗号,虽然大旗上依旧是个鲜明的陆字却从来不是吴县曾经见过的武装。当费栈得到通报的时候,庐江三军的箭矢就要落在头顶了,不得不说这是飞狼军褚群和诸位将士的功劳。
越人大营一片混乱,各个部族的人聚拢在一起四处冲突。面前的山已经燃着熊熊烈火得称飞天乏术,身后是一群战力超群兵精甲良的奇军可谓入地无门。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拉出来的队伍在狼奔豕突、分崩离析,费栈的心在滴血。可是旁边的人却忍不住在笑,哈哈大笑,捧腹大笑,笑得一只手臂跟一条废柴一样甩在半空还要笑。在笑的人是鲁博,他当然是忍不住笑的。原本要让他欣赏一番绝色美景的费栈的确言出必践,这场同归于尽的闹剧总算是长舒鲁博胸中一口恶气。
“你笑什么笑,汉人的援军来了,难道还能走得了你么?也不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断发纹身哪里像个汉人,到时候被当作咱越叛一同宰了,你还笑得出来么?”费栈对着鲁博喝罢,转身就要带着手下逃命去了。
鲁博却在此时发难,从绑腿中抽出短剑直刺费栈后心。左边护卫正要护着费栈突围,这下正好挡在费栈身前,护卫当下心脏洞穿,血喷如注。费栈回过身来,惊讶瞪着鲁博道:“我不杀你,你却还想着要为贺齐报仇是么?好好好,你的秘法我也不稀罕了,且纳命来吧!”说罢长刀也去向鲁博。可刀未加身,又是一波箭雨袭来。金属划破长空的恐怖声响和疯狂的火舌不相上下,为了保护费栈身后,又一名护卫不幸身亡。
费栈恨,恨得很,可是没有办法。短兵相接拼的就是一个字:狠。尽管费栈恨得厉害,可是心里已经落了怵,手上的动作也没那么干脆了。鲁博毕竟左臂有伤,整个上身在行止间无法平衡,一时间两人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也是于此同时,费栈看清楚了鲁博手上的那柄短剑:流光溢彩、花如鱼肠、精致锋利,自带寒光。不是传说中的鱼肠剑又是什么?费栈心知不可力敌,挽了个大刀花长刀从脑后至身前一甩,鲁博的短刃自然不可与挥动起来的长刀硬碰硬,借助身形堪堪避过,而费栈也抓住这个机会急退出去。
“山水有相逢,鲁博大师,如果今日咱们都侥幸存活,有朝一日我自然回去你那部族找你!”说罢,便率领愿意听他号令的人匆匆逃命去了。
战事无非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枪,这种搏杀已经没有必要再叙。此战的最终结果自然是庐江大营三军将士及时赶到驱赶敌军,而山上众人在火灭后等到的是援军。鲁博大师在费栈走后就虚脱瘫倒在地上,幸好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把陆议给他的玉佩从裤裆里掏了出来,紧紧攥着放在胸前,这才没有被前来补刀的飞熊军将士捅死。因为庐江大营的纪律是所有缴获要上交,所以这枚玉佩搬动了陆芳亲自查阅。虽然感觉有异,但这越人手中攥着的毕竟是跟自己一样的一块玉佩,所以陆芳也没动他。之后方知原来在越人当中也有汉人的朋友,而且是这样的生死之交。
众人在呼雷岭下休整了一天,众矿丁仍旧是惊魂未定、鲁博大师仍旧是昏迷不醒,其他在山上的人都还好,只是陆议离奇病倒了。陆芳初见这个侄子却是病怏怏的心中特别不快,当然不可能是恼怒陆议没有继承他那堂哥人傻不得病的体质,而是恼怒在这背后操纵着这一场汉越相争的黑手。顾雍看着生病的陆议,担心自己的忧虑会成为现实,作为孩子亦师亦友亦父的存在,他知道必须要让他尽快离开这场战事。
可是就算他和陆议能够离开这场战事,难道还能离开这个乱世么?况且这一场战事还远远谈不上结束,恰好相反,这才刚到演员全部到齐,好戏准备开演的地方。正是祥或不祥全由天定,对与不对各在人心。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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