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总是姗姗来迟。垂暮的残阳不甘心于放弃它曾经拥有过的权势,仍然在遥远的海平线上苦苦挣扎,似乎想挽回那已经失去的光辉。年轻的海鸟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嘲笑着,在空中尽情展现他们青春的活力。海风细细,带来那熟悉的咸咸的湿气,令人昏然欲睡。海浪微微,温柔地轻抚着沙滩,留下无数锯齿形的水印,重重叠叠,永无止尽。
“暴风雨就要来了!”
凯遥望着远方瑰丽的晚霞,口中喃喃自语。前几天天气都特别好,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波浪,他乘机潜入了几次海底,找到了那些小银贝的藏身之处,将它们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如果不这样做,一旦暴风雨来临之后,那些小银贝就会逃入更深的更安静的海底,再找它们就困难得多了。银贝这种小东西,繁殖力低,对环境的要求也十分苛刻,尤其对暴风雨十分的敏感,它们只是在幼时那一两个月内呆在浅海边,一旦长大一点,就会很快的转入深海,从此再也不肯出来。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起那些银贝,但为了母亲的病,它们也只能牺牲了。
四年前,哥哥曾经来过一封信,说他终于找到了能够医治母亲怪病的药方,那就是用新鲜银贝熬汤作药。银贝虽然难找,但终究还是可以找到的,只是那封信来得太晚了,母亲的病已经拖延了太长的时间,现在虽然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却也只能躺在病床上,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就算是这样,凯也已经很满足了。这几年来,凯不断地寻找那些珍稀的银贝,将它们移植到附近生存繁衍。这样说可能有点伪善,但凯是真心祝愿银贝家族能够繁荣昌盛子孙兴旺的。
哥哥离开也已经有九年了吧!在这九年的时间里,他寄回了不少的礼物和金钱,而且那都是些极为珍贵的礼物,是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然而这些东西对于家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是最盼望的人却始终没有回来。哥哥也来过几封信。也许是顾虑到母亲的心情吧,他从来不在信中谈及工作上的事情,只是讲叙自己的生活情况,与家人一起分享他的喜悦。带信的人就是哥哥曾经工作过的商船“飞鸟号”的船长克劳斯先生,可是老船长似乎也不知道哥哥究竟在干什么,只是说他在北方舰队工作,弄得凯有时候真的是不大高兴。即使要瞒着妈妈,至少对他这个弟弟应该透露一点吧。
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哥哥很快就要回来了。半年前,哥哥来信说他现在在南方海岸,已经完成了工作,而且还娶了一个妻子,要带回来介绍给家里人认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好了,母亲兴奋得连清醒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每次睁开眼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卡尔回来了没有?”凯也在计算着日期:曼弗雷德岛离海上的航线很远,往来的商船往往两三个月才会到来一趟,这样算起来,其实哥哥至少在十个月以前就已经写好了这封信,加上归程和在北方舰队需要处理的事务,时间也应该够了。也许,这几天他就会回来了吧。
凯从海潮中游上了岸,坐在岸边的礁石顶上,对着远方的夕阳睁大了眼睛,竭力想看清上面的黑点。这是他每天所必做的功课之一--锻炼眼力。每天早晚面对太阳,夜晚对着香火,持之以恒地锻炼下去,就能够在黑暗中视物,也就能够在昏暗的海底找到那隐藏在泥沙中的的银贝。凯对自己的潜水技能、眼力和体力有信心,但却不敢自夸能够战胜海中的鲨鱼之类的怪物。上一次游到深海去寻找银贝,结果被鲨鱼赶得屁滚尿流,差一点就回不来了。要想安全地潜到深海中,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呀。
时间慢慢地流逝,夕阳也渐渐地沉了下去,晚归的渔船开始回航,海面上传来了渔人们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凯闭上眼睛,倾听着海浪敲打礁石的声音,还有四个小时,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哥哥,该回家了!”
熟悉的甜美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娇憨的稚气。凯回过头,安妮正在礁石下望着他。同样是在海边长大,同样是接受阳光的曝晒,凯身上的肌肤全部都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而安妮,却总是那么的白皙。白色连衣裙随风飘舞,褐色短发下是一张充满活力的俏脸,圆圆的大眼睛吸引了绝大多数的视线,显得十分的可爱。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无论走到哪里都招人喜爱。
“哥哥,快点嘛!家里有客人在等你呀!”
看见凯慢悠悠的样子,性急的安妮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哥哥总是惧怕着妹妹,尤其是可爱的妹妹,这似乎是个不变的真理。这个丫头太多人宠爱了,因而总是恃宠而骄,完全不把凯当哥哥看待,对他呼来喝去的,一点尊重的意思也没有。凯从礁石上跳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客人呀?”
“他们只说是卡尔哥哥的朋友,其他的我也不知道。爸爸说,应该由你来接待他们。”
“伤脑筋,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接待?”
“哥-哥!”安妮有些生气地叫道,“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卡尔哥哥和你是亲兄弟耶!他的朋友不应该由你来接待吗?”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麻烦耶!”
凯将装着银贝的鱼篓提了起来,沿着海滩慢慢地向家走去。安妮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哥哥,你说卡尔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
“我怎么知道。”
“他的妻子长什么样?会比我漂亮吗?”
“咦?”凯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安妮,“你脸皮之厚远在我的想象之外呢!哪有人说自己漂亮的?”
“本来就是事实嘛!”安妮很骄傲地一挺胸,“长得可爱,性格又好,既温柔又体贴,还会做家事……”
“是个一无是处的傻瓜呢!”凯笑着顺口接了下去,“非常的任性,喜欢支使人,动不动就撒娇耍赖,做的饭极其难吃,一点也不可爱,谁娶了你谁倒霉!”
“胡说,追我的人一大群呢!”
“他们都没有长眼睛的,一点眼光都没有。”
“哥哥是个混蛋!”安妮这下子可不满意了,双手叉腰大发娇嗔,“你怎么能这么说?”
“暴露本性了吧?”凯没有理会她继续前行,“听不得实话,动不动发脾气。有这么个妹妹还真是麻烦呀!也不知将来嫁不嫁得出去。”
“呼”的一声,一大把沙子从背后袭来,完全地落在了凯的头上,洒得他满头满脸都是。凯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安妮向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哈哈,活该!”
“你这个死丫头,不教训你不知道我的厉害!”
凯装腔作势地怒吼,抓起沙子就往安妮身上撒去。两人嘻嘻哈哈地在海滩上追逐,玩起了水仗。然而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做哥哥的总是敌不过妹妹,凯最后只好狼狈地提着鱼篓落荒而逃,完全地落败了。
沿着海滩向西,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小到仅仅只能供渔船之类的小型船只停泊。码头边有一个小小的酒馆,屋顶上飘着一面绣着两条银鱼的小旗。凯推开了酒馆的门,径直走了进去。酒馆里平日的客人几乎全部都是岛上的居民,而现在还没有到他们往常聚会的时间,因而显得十分冷清,只是在角落里坐着两名客人。左边的那位客人是位五十多岁的慈祥老人,花白胡子,铁灰色头发,虽然穿着便服,但那端正的坐姿和严谨的姿态明显地散发着军人的味道,老远就可以闻到。另一位是位二十岁左右的红发美女,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披在肩上,蔚蓝色的眼睛里蕴藏着温柔的知性,一看就知是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凯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们一眼,颔首为礼。而那两人的神色却颇为奇怪,显得极其的惊讶,那美女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神情非常激动。
“你,就是卡尔的弟弟凯吧?”
“是的!”
凯没有料到客人之中居然会有女性,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凌乱的头发。他现在还只是穿着短裤,上身都还赤裸着,平日里大家看惯了这副模样都不会在意,不过现在似乎不大方便。
“你们是卡尔哥哥的朋友吧?请稍等一下,我还有一些工作,做完了马上就过来。”
此时,身材有些发福的老板从柜台后直起腰来。
“凯,你回来了,安妮呢?”
“她在里面换衣服。”
凯指了指内间,抱歉地向两位客人一笑,走进了内间。老板一瘸一拐地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端着酒坐到了两位客人的面前,圆脸上满是歉意的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要劳烦两位多等一会。每天这个时候那孩子都要为他的母亲熬药的,倒不是有意地怠慢你们。”
“没关系的,是个孝顺的孩子呀。”老人和蔼地笑了起来,十分地慈祥,“那孩子,和卡尔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我看见都吃了一惊呢。”
“他母亲也这么说。不过,我倒是觉得他们兄弟完全不同的。”老板笑着道,“卡尔小时侯就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性子比较强。凯这孩子就是太乖了,常常令我担心他的将来呢。”
“是因为做父母的都特别宠爱小儿子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心的呀!”
听老人这么说,老板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此时,旁边的红发美女似乎已经从惊讶中恢复了过来,有些疑惑地道:
“请恕我失礼。我听说,卡尔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啊,我是他们的继父。”老板很自然地道,“你有疑问是很正常的事。无论怎么看,我也不配象是能做他们父亲的人呀!”
“爸--爸!”换了一身衣服的安妮从内间走了出来,有些不高兴,“真是的!当着客人的面,你在说些什么呀!”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老人伸出了手,“我是肯尼司*金,卡尔的上司,那是我的女儿艾蕾雅。我们也一向把卡尔当自己的家人看待。从这层关系上说起来,你我就是亲家了。”
老板诚惶诚恐地与老人握着手,两人的距离似乎因此而一下子就拉近了,开始谈论起什么天气什么捕鱼之类无聊的话题,你一杯我一杯地劝起酒来。艾蕾雅根本没有听他们在谈论什么,迟疑着走到了安妮的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倒把安妮吓了一跳。
“请问,我能够拜见卡尔的母亲吗?”
“呀,当然可以!”
面对着这位温柔守礼的大小姐,安妮变得有些拘谨起来。不过,她还是拉住了艾蕾雅的手,牵着她走进了内间。内间里是一个狭窄的走廊,两边各有两个房间,走廊的另一端尽头摆着厨具,凯正满头大汗地在那里忙碌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走廊左边的第一个房间里摆满了书架,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其他的家具。房间很小,虽然点着烛火,但光线还是非常地昏暗。摇曳的烛光照亮了躺在床上的妇人的脸,那是一位仍然美丽的中年妇女,面色虽然有些发白,但表情安详柔和,似乎睡得十分地安心。艾蕾雅进去之后就直接望向了妇人,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她无视于安妮的存在,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板上,轻轻执起了病人的手,两滴眼泪慢慢地滑过她光滑的脸颊,她也没有意识到,只是痴痴地看着病人。被她怪异的行为弄得一头雾水的的安妮悄悄地退出了房间,在凯的身边坐下。
“哥哥,那个女人好奇怪哟!”
“是吗?”
凯探过头偷窥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还真的有些奇怪!哪有初次见面的客人这个样子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属于那种标准的冲动类型呀?他默默地看着艾蕾雅,静静思考着。
“哥哥,她究竟是什么人呀?”
“呀,你不知道吗?”凯回过头,一脸惊讶地看着安妮,“那个,就是真正的美人呀!”
“……”
“请让我来吧!”
凯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鲜汤递了过去。艾蕾雅轻轻吹去上面的热气,小心地喂入了病人的口中。她的动作体贴而温柔,完全不象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模样。原本有些担心的凯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双手枕头懒散地倚靠在墙板上凝视着艾蕾雅恬美的侧影,神色有些恍惚。艾蕾雅转过头看见他的表情怔了一下,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种事情,还是由女孩子来做比较合适的。”
“呀,呀,是吗?”凯转过头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安妮那个丫头毛毛燥燥的,似乎不属于女孩子的范畴呢。”
听到他居然这么说,艾蕾雅禁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没有那样的事。我看哪,说不定是由于你这个哥哥的存在,才导致安妮变成这个样子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在厨房里忙碌的。”
“听起来不象是夸奖嘛!”凯有些自嘲地道,注视着艾蕾雅熟练的动作。“你好象很有经验的样子呢。”
“恩?”
“我说的是照顾病人呀!”
凯对着病床上的母亲扬了扬下巴。艾蕾雅愣了一下,轻轻地低下了头。
“卡尔他受过几次伤,都是我在照顾的。”
“这么说,你是我哥哥的恋人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找不出别的解释呀。”凯喃喃地道,“如果不是,那就糟了。你叫什么名字?”
“艾蕾雅,艾蕾雅*金。”
“艾蕾雅*金吗?”凯搔着脸,苦笑了起来,“果然不是呢。”
艾蕾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失望的脸,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的。我是不是卡尔的恋人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个疑心病颇强的人,凡事总是爱往坏的方面想。有时候,我也很烦恼这一点的。”
凯淡淡地说着,注视着艾蕾雅放下已经空了的碗。他的眼神呆呆地盯在碗上,脸上的担心神情怎么也掩饰不住。艾蕾雅看着他,觉得这个少年还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有什么事情值得往坏的方面想?”
“你们到来的理由呀。”
他的语音虽然轻描淡写,但其中所蕴涵的意味却令艾蕾雅浑身一震。艾蕾雅转过了头,不敢面对他。
“果然是疑心病颇强呢。我告诉你,我爸爸是卡尔的顶头上司,一直都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这次带我来就是为了见见卡尔的家人,没有什么坏的心思。这样说,你还满意吗?”艾蕾雅开玩笑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们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动坏心思的,难道你还担心我们将你那个可爱的妹妹拐走吗?”
“似乎是放心了。”凯笑了起来,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哥哥他,出事了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犹如神出鬼没的伏兵一样突然杀了过来,令艾蕾雅完全预想不到,她的脸一下子变白了,怔怔地看着凯。凯坐直了身,神色凝重地看着艾蕾雅,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
“哥哥他,出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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