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那怪人重重的“哼”了一声，返身在南边远处择地坐下。无数黑蜂自然随着他，在他头顶不停飞旋，发出令人心乱如麻的嗡鸣。
苏盈儿把张无病唤来，道：“张大夫，我要教你的还是那套‘素心打穴剑’，即我从前在花丛中舞的那一套，你还有印象吗？”张无病想了想，摇摇头。苏盈儿叹口气，道：“不要紧，现在你只需死记就行了。”她取来朱砂，在茶几上画上五行八卦的图形，又伸出两根手指在朱砂上模拟人的脚步，如何进退，如何攻防，一一详细说明。这步法巧妙重重，不花些时日琢磨，是难以消化的，所以苏盈儿只能挑些简单明了的跟他讲。
张无病对于医书药理那是一点即明，可对于剑术身法倒真是没多少天分。好在他这回一心要救苏盈儿，却真的用心去死记硬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他勉强可以依瓢画葫芦般的用手指在朱砂上游走，最后还在小屋中化为脚步，演示了一遍。苏盈儿手脚无甚力气，只好拿着一根狼毫代剑，在空中比划，教他剑招。这套剑法轻矫繁复，她便是言传身教，也难以保证他可以懂得个中剑意。
张无病手里拿着木剑，尝试去舞动，只觉剑重如泰山，不是忘记步法，就是忘记剑招，动作实在笨拙、滑稽、狼狈之极。苏盈儿对他的要求也不怎么高，只要他稍微懂得一点运剑技巧，便已足够。待会她可以把圈子画到小得不能再小，仅仅够张无病挥剑出招，使那怪人难以挪移，这样他就有很大的可能打到那么一两只黑蜂了。
时间虽则仓促，张无病这回真的很用心去学，最终竟能把勉强剑招和步法融为一致，这一点倒大出苏盈儿意料。然而，两个时辰很快就这样消逝了。那怪人一边过来，一边大叫：“时间到了，你们快快出来！”
苏盈儿让张无病撑扶着出来，笑道：“前辈这么心急，想输不成？”那怪人骂道：“废话少说，快划你的圈子！”苏盈儿推开张无病，拿着木剑在地上吃力地画了一个五尺为径的圆圈，然后在张无病耳边低言：“如果忘了剑招步法，就想想当日我在花丛舞剑的情景。实在急了也不打紧，胡乱瞎劈就行！”
那怪人早已跳进圈子，大叫：“还嘀咕啥？我等不及了！”苏盈儿道：“前辈，你不会让你的蜂儿蛰人吧？”那怪人叫道：“我没叫它们蛰人，就不会蛰，除非你们想伤害他们。”苏盈儿轻轻一笑，把张无病推进圈子。一阵咳嗽，刚才劳心劳力，现在顿觉头晕目眩。
张无病大半辈子人从来没和别人对斗过，面对这个满身爬虫的怪人，心中真有几分害怕。只是一想到苏盈儿，就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道：“前辈承让！”“少罗里罗嗦，进招吧！”那怪人早已不耐烦，连声催促。张无病手提木剑，朝着黑蜂密集的地方，一剑劈去！那怪人连忙闪躲，这还不止，双掌齐出，凛冽的掌风顿把落后的黑蜂吹向一旁，张无病一剑劈空。
苏盈儿轻声叫道：“第一招！”张无病又是一连几剑横批竖劈而来，这几下均是有形无实的剑招。那怪人不敢大意，或是掌风推开黑蜂，或是屈指一弹，落单的黑蜂被他一指弹开，有时就从张无病的脸旁掠过。苏盈儿在一旁记录数数，自是慢悠悠的，或是两三招数作一招，或是装作低头咳嗽，没有看见。张无病明明已经出到第七招，她嘴里却只念到“第三招”。
那怪人对于苏盈儿的作弊也有些恼火，可对于张无病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却是半点也分神不得。对于张无病的那些无聊剑招，他当然是不屑一顾，可要让那些动作迟缓的蜂儿躲开，却真是煞费功夫。
张无病见木剑总碰不到黑蜂，心知定是自己的剑招不对，在苏盈儿已经数到“第八招”的时候，突然持剑站立不动，闭目凝思！脑海中一个妙龄少女的影子出现在山花烂漫之中，飞花纷纷而下，只见她手持长剑盈盈起舞，宛如散花天仙！那怪人见他蓦地如山岳不动，不知他在干什么，喝道：“傻小子，你放弃了吗？”
那天仙拈指微笑，向前一步，长剑化作一道彩虹，那些纷飞的花瓣飕飕地直卷到剑上。那天仙当真十分好看，他的脸上不禁泛出一丝微笑。渐渐心中一片澄明，蓦然之间形神合一，心体不分，只见他脚踏中宫，那一剑虚虚茫茫之中如有明灯相照，破破碎碎之间如有磁石相吸，突然凌厉无比地刺出！
那怪人对张无病的剑法一直十分看不起，不想他突然之间竟然使出如此绝妙的剑招，不禁大吃一惊！苏盈儿认得那一招是“飞仙遂月”，便是自己也不能使得如此精妙，真不知他如何突然之间有如此顿悟，不禁又惊又喜。眼看这一剑，就要将前面七只黑蜂串在剑上。那怪人突然一声大叫，“啪”的一声，张无病的木剑被抛到半空，凌空打了几个转，才落到地上。
苏盈儿怒道：“枉你还是前辈高人，对后生小子也是这般不受信用。他这一剑明明可以刺中七只黑蜂，你却把他的木剑打飞，你羞也不羞？”那怪人情急之中仗着深厚无比的内功打飞张无病的木剑，这样对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后辈以大欺小、持强凌弱之嫌，实在理亏。可他就是不肯认错，还强词夺理地道：“有什么不行？说让我接他十招，可没规定不许我还招啊！”
的确，苏盈儿是没有规定那怪人不许还手。但大凡高手考究无知后学，说要接下多少招，那自然是不还手，任凭对方出招，否则就会有shi身份、贻笑大方，那倒是无形的规矩。那怪人强辩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脸上一阵绯红（当然有群蜂遮盖，别人是看不见的）。苏盈儿冷笑道：“前辈果然是高人！这小子一点内力也没有，前辈每次在他出招的之前，便以内力震飞的木剑，别说一千招、一万招，就是一辈子他也别想碰到前辈的宝贝蜂儿。嘿嘿，高！高得很哪！”那怪人的脸更红了，连道：“好，好，好，我不还手！我们再比一次如何？”“不，”苏盈儿道，“你已经输了，不必再比。”她不知张无病刚才那一剑是否灵光一闪，能否再使出来。其实，即使再使出来也难保证在那怪人有所防范的情况下得手，因此她一口咬住不跟他再次比斗。
那怪人乱蹦乱跳，手舞足蹈地叫道：“我要比，我要比！”弄到最后，声音有如哭状，委屈如小孩。张无病并不懂多少江湖规矩，反倒觉得那怪人说的不错，自己这边的确没有规定他不可以还招，道：“苏姑娘，算了吧，我最跟他比一次。”那怪人闻言欢喜得大拍手掌，仿佛得到一件喜爱的物事，笑道：“好，你这小哥不错，这回我决不还手！”苏盈儿一跺脚，暗骂：“不识死的家伙！”连忙接口道：“比也行，你得承认你刚才输了，并答应不会将我们变成蜂人！”
那怪人一愕，冲口而出地道：“不行，我一定要把你们变成蜂人！几十年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寂寞了，我需要人陪，我需要人陪我聊天、吃饭、睡觉，陪我一起玩！昨天有头老虎睡觉的时候翻身子压死了我的蜂儿，我问它当不当蜂虎，它听不懂还想吃我，被我一掌打死。你们是不是也想学它？”那样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要找人成为他的伙伴，是怎么也不肯放过苏张二人了。
张无病见苏盈儿吓得花容失色，心中怜惜，心想一直以来都不曾使她欢喜过，如让她这么一个丰姿卓跃的可人儿变成了满身飞蜂的怪物，无疑是暴殄天物，就好似把一件价值连城的宝器扔到臭气熏天的粪堆般令人难受，他蓦地大叫：“你要人陪，就把我变成蜂人吧，但请你放过苏姑娘！”苏盈儿全身一震，不想他危难之中竟是如此情深义重，好生感动。想到日前自己对他的咄咄逼人，亦心生慊意。她把他从龙山七义手中就来，其实是逼于义父的命令，对他殊无感情，此刻却是大生好感，不禁轻轻地靠着他的肩膀。张无病脸微一红，他三十多岁的人从未与女子如此接近，当下静静地让她依靠不敢乱动。
那怪人叫道：“不行，你们两个都有份打死我的蜂儿，两个都得成为蜂人，一个也不能少。至多变成蜂人后，我替她只好内伤，至于她中的蜂毒，成了蜂人就自动可以解了！”苏盈儿低声跟张无病道：“张大哥，你怕死吗？”张无病头一次听他以“张大哥”这么亲热地称呼自己，他虽非智人可以超脱生死，但也是胸口一热，摇了摇头。苏盈儿露出一丝苦笑，道：“你我青春年少，其实怎舍得大好年华？只是若如像他那样疯疯癫癫，终日躲于山野，不见天日，不能见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那倒不如一死。”
张无病点点头。
他已经明白苏盈儿要做什么，他自知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不能做到视死如归那么慷慨激昂，但自小长于山野，心境空明，淡薄一切，亦知道一死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就像风消云灭，日坠星移，重归于无法无常，进入忘我的境界。将军英雄，沙场翻滚，江湖纵横，百战一死，何其轰轰烈烈！但他们不一样，他们现在只求云淡风轻，可以淡淡地、淡淡地和这个生存过的世间告别。
苏盈儿幽幽地道：“张大哥，这怪人武功高强、毒蜂厉害，我们身陷绝境，实在没有办法对付了。我袖中有两把匕首，你我各执一把，在那怪人还没有从上来犯难之前，我们彼此给对方一刀，便不会受辱于他了，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张无病听到“同生共死”一词，接过匕首，明明已和死亡不远，却无一丝半忽的恐惧，相反想到黄泉路上能有如此佳人相伴，蓦地全身一阵温暖和甜蜜。
天上乌云骤紧，天色成片成片地暗下来。张无病和苏盈儿各挺匕首，站立于山雨欲来的那阵狂风之中，匕首在夕阳余霞散绮下闪闪生亮，两人情不自禁相互一笑。
这一笑，两颗心是融在一起的！
“不！”那怪人大急，叫道，“你们还没变成蜂人，不能死！”不顾一切飞身扑来，希望可以及时阻止那两把可以带走两条宝贵性命的明晃晃的利刃。空中蓦地产生一股气旋，黑蜂在他身上发生一阵骚动，骤然加速在他周身疯狂飞舞！
那怪人心中一阵突兀……
2004年5月5日星期三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