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看在他邀请自己参加茶话会的份儿上，沈绯决定帮这个忙——毕竟，不是所有公务员都能受到议长们的邀请，议长们也记不住所有公务员的名字——人事工作全让电脑包办了。走在通往会所的山间小路上，他们碰上了宋诗齐，明州大学的讲师，也曾经是沈绯的学妹。
“学长你居然从国外回来了！”
遇到昔日的小学妹，沈绯自然有点飘然得意：“早回来了，现在在郢都，你呢？”
“留校教书呗……”宋诗齐伸了个懒腰，呼吸着山林间新鲜的空气，“正巧月初的时候萧议长来我们学校视察，旁听了我讲的一节课，然后就给我发了一张邀请卡。”
乔恩也来了兴致：“什么课？”
“天体物理学。”
听她这么一说，沈绯顿时愣了半晌。
“……你不是学外交的么……”最后，他问。
“转行了呗。”宋诗齐一脸轻松地回答。
议长的茶话会，加上突然得知学妹转行……接踵而至的消息让沈绯的大脑一时处于短路——或者是想骂娘的状态。他陷在沙发里呆坐着，乔恩却笑嘻嘻地端着果汁在人群之中窜来窜去，宋诗齐也不知去了哪里。作为曾经的外交官沈绯深知这次茶话会是多么地重要——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可以更好地向上爬……但当他置身其中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却变味了。
沈绯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也许，离开祖国太久，他还有些不适应的地方……这时乔恩叼着一块苹果，一屁股在沈绯旁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怎么了？”他小声地问，“短暂的人际交往障碍？”
沈绯没好气地冲他挑了挑眉毛：“何以见得？”
“按照外交部的规定，外交官结束任期回国之后会给一段时间的休假用来放松调整心理状态，而不幸的是某人因为闯祸惹出某些事情被隔离在军医院，剩下的时间用来还人情。”说到这里，乔恩露出一脸坏笑，“接下来就被扔到完全不同的工作环境里。虽然作为外交官，你的适应能力很好可是总有心理疲惫的时候吧？尤其是现在——”
啪地一声，乔恩咬断了嘴里的樱桃梗。
“再加上你暗恋的小学妹突然出现在面前，告诉你她已经转行教物理去了……”
“你有完没完。”要不是在今天的这种公共场合，沈绯真想痛殴这家伙一顿——或者叫杨扬来揍，雇佣兵的拳脚可比他厉害多了。
乔恩坦然地耸耸肩膀：“没完。”
沈绯顿时咬牙切齿：“我可以揍你么……”
“还有人想把我脑袋摁进飞船发动机里，所以你得排队。”说罢，乔恩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之前你一直在盯着小学妹的手指看，可能你是无意识的，甚至连你自己都没有这个想法——你在留意她有没有戴着结婚戒指。”
说到这里，乔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办法，我喜欢分析我遇到的一切事物，这也是职业病。”
“职业病也是病，得治。”沈绯推推眼镜架，反唇相讥。
“我已经放弃治疗了。”乔恩坦然地耸耸肩，“上司也拿我没办法。别说是你，这个茶话会上几乎没有人能跟得上我的思路；但是呢，这里没有笨蛋，大家都想着扩大交际圈子，认识更多的人，以便日后好往上爬，不过议长们也不是笨蛋，每一年茶话会邀请的人员和人数都是随机的。”
“因为没有人能跟上你的思路所以你只能暂时把话说给我听？”直到这时，沈绯才勉强摸清了这家伙的本来面目，“不过有一点你搞错了——我并没有暗恋宋诗齐，只是把她当成学妹来看待。还有，管不住自己大脑的话可以试试用脑袋去撞墙，痛起来什么都忘记了。”
正说着，萧婉怡议长出现在人群中，被人环绕着，众星捧月一般。
她是一位身材高挑，有着浅灰色卷发的老年女性，从眼睛的颜色上可以判断，她是郢都人。
和乔恩一样，那是一双灵动的祖母绿色眼睛。沈绯是半个郢都人，所以眼睛的颜色没有那么深。不知为何沈绯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卫凌风的眼神——湛蓝色的双眼，曾经是泯国人的标志。不过现在，国境线和人种划分已经在这颗星球上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统一的星球，统一的文明。
这是一个走向宇宙的文明必须做到的。
终于结束了众星捧月的状态，萧议长在离沈绯不远处的沙发上优雅地坐下。来客们有站有坐，可是没了之前的走动乱窜。
“大家别拘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议长和蔼地说，“忙碌了一年，大家辛苦了。”
“这是我们的荣幸，议长阁下。”有人这样说。
“是荣幸，也是责任。”说罢，萧议长端起茶杯悠悠地吹了吹气，“在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想必大家也都知道，未来对于我们来说是凶险而且是不确定的，说白了，我们的国家——或者说整个天琴文明，发展到现在，也仅仅是自保有余，反击不足。”
她轻轻地放下手中精巧的茶杯：
“如果再经历一场星际大战，我们根本无法进行旷日持久的对抗，到最后我们将不得不炸毁自己的星球，绝不能将她留给哈西姆人或者萨瓦人。”
炸毁玄星这件事沈绯听老一辈的外交官说过，可是这种话从现任议长的口中说出倒是给他带来不小的震撼。会客厅里的气氛也没了方才的轻松愉悦，虽然共和国和平发展了将近五十多年，国家管理者的高层仍然保持着紧迫的危机感，小心翼翼驾驶着这条名为“文明”的大船。因为一旦出了什么岔子触礁翻了船，虎视眈眈的外星人可就不会给天琴人第二次翻身的机会了……
“还是今年军演暴露出的问题啊……”乔恩坐在沈绯旁边，用极小的声音说，“按照卫凌云的剧本演习，红军将毫无胜算可言，总部把蓝军的火力强度砍去三分之一，再把蓝军的科技水平设定在三年之前……就算放水放成这样红军在演习一开始依然是被吊打，最后靠着特种单兵潜入作战才算勉强险胜，战损比更是惨不忍睹……”
沈绯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我们打不过哈西姆人？”
“是哈西姆人和萨瓦人加在一块儿。”
“靠，你们参谋总部里难道全是被害妄想狂么？”沈绯差点儿跳了起来，也许是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萧议长注意到了他：
“有什么想说的大家可以尽情发言，没有任何限制。”
乔恩突然站了起来：“议长阁下，我建议明年的军事演习参照国际的实际环境进行。”
听他这么说，沈绯顿时一肚子火——要是在平时，他早就骂起来。乔恩还想接着往下说，可是被沈绯一把扯住了袖子：
“我不同意您的观点，大校先生。”
“哦？说来听听？”萧议长挑了挑修长的眉毛——能当面反驳这个“人形自走式百科全书”的人可不多啊！
“因为工作调动，我的确没怎么关注今年军演的事情，可是根据我多年的观察和外交经验来说，哈西姆人憎恨着萨瓦人，虽然有贸易来往，可是作为所谓的碳基文明的领头羊，为了保持所谓的正统性，哈西姆人不得不树立萨瓦人当靶子。”说到这里，沈绯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第一、二次星际大战的爆发就是因为哈西姆人和萨瓦人抢夺殖民地，所以他们要是能联合到一起的话，双方的皇帝也就别想再当下去。”
对于沈绯的说法，乔恩显然是不赞同的：“我们不能排除他们彼此之间存在默契地瓜分殖民地，就拿塞因来说，当萨瓦人包围了那里时哈西姆人的舰队很知趣地绕开，去收拾其他星球。从双方的实力对比上看，哈西姆人的科技差了萨瓦人一截，可是架不住他们人口多；萨瓦人的科学技术是先进，可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是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
“可是在我们军方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而是什么时候发生，我们将怎样拿出对策。”
说完，乔恩干脆走到一旁去了。这绝对不是这家伙的本意，沈绯默默猜测着，可是又抓不住他的把柄。
真是个狡猾又聪明的家伙。
“那是因为军方不了解哈西姆人和萨瓦人的文化。”说罢，沈绯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哈西姆人是什么？祖先是宇宙海盗，文化就是‘我是老大，没有的东西我就去抢’；萨瓦人呢？‘母神伊娃的子民，神的后代，高贵而美丽’——海盗和神本来就是云泥之别，说穿了，双方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更别说心有默契地瓜分殖民地。”
说到这里，沈绯郑重地看着萧婉怡议长：
“从外交上考虑，我们可以去尝试着和萨瓦人进行接触——虽然他们也是一群混蛋，但是和哈西姆人相比他们起码说话算数——从追着我索要合同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
萧议长扑哧一声笑了：
“原来他们从苏梅埃一直追到塞因的人就是你啊。”
“是的，在下刚从苏梅埃回来没多久，现在在郢都工作。”
沈绯重新做回到沙发上，却不自觉地感受到了乔恩的目光——这家伙到底又在盘算分析着什么？沈绯不知道，不过自己已经引起议长的注意，这是一件好事情。
在沈绯和乔恩的带动下，其他人也纷纷畅所欲言。乔恩穿过人群走向沈绯，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墙角。
“好吧，我承认我刚才有些头疼。”
“你的职业病治好了没有？”沈绯揶揄地问。
“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乔恩耸耸肩膀，“虽然不想向你泄密，但是还是向你透个底儿：这次我跟着代表团一起去就是为了和萨瓦人进行接触。”
沈绯顿时愣了：
“接触？你说和萨瓦人进行接触？！”
“之前已经接触过一次了，效果还不错。”乔恩掰起手指头，“除了军方高层，也只有常务议长们知道这件事——”
他抬起头，一双祖母绿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沈绯：“而在今天，你也向萧议长建议和萨瓦人进行接触，依据仅仅是你多年的工作经验。”
沈绯叹了一口气：“这也只是个建议而已，至于萨瓦人的真实情况——实话实说我根本不了解而且也无法了解，只能一点点地去推测去揣摩。起码……萨瓦人不抢我们的商船，就算抢也是言之有理光明正大地抢。”
乔恩向沈绯伸出右手：“那么，为了第二次接触能顺利进行，可否邀请你帮忙？比如弄个假身份什么的。”
“非常乐意。”
握手之后，两个人走到了人群边缘，茶话会上的话题从外交政策扯到了国内制度：有人对过分依赖AI和信息系统的社会提出自己的担忧，萧议长的答复是：它们只是工具而已。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对于人工智能一直持反对态度，一直担心如果科技的发展违悖了人伦道德会怎样……”说到这里，萧议长的表情仿佛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想说，无论怎样发展，AI始终是辅助工具，最后做出决定的还是人类。”
她看着面前这些年轻的面孔，也许，未来领导国家和文明的人将会在他们中间产生，将希望和文明的火种小心而坚强地传递下去。
“不是我们过分依赖人工智能和量子信息网络，而是我们国家的人口目前还不足以支撑起维持整个社会正常运转的架构。全国人口恢复至过去的百分之八十，最快也要到8720年左右，也就是一百年以后……”
“议长阁下，真的需要这么久么？”有人问这样道。
“别忘了玄星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土地受到辐射污染无法居住，络星、海星和三个太空城的常住人口也已经趋向饱和。”说到这里，萧议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前为止没有制定控制人口的政策，政府也不想干预控制人口增长——毕竟和哈西姆人相比，我们还不到他们的零头。可是国内的资源是有限的，我们的子孙后代必将走向广袤深邃的宇宙，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国家和文明间的冲突归根到底还是争夺资源的冲突。”
这就是“我多吃一口你就得少吃一口”的问题啊……沈绯默默回味着萧议长的话，作为常年驻扎在外的外交官，他亲眼目睹过当地人是如何为了一点水源大动干戈的，还有矿产、贸易通道……星际文明诞生至今仿佛在一个怪圈里打转，而始作俑者却不知去向。
品了一口茶，萧议长继续刚才的发言：
“而从目前的政策上来说，政府在保护国家和文明的同时竭力避免任何可能出现的国际冲突，政府的决策上哪怕有一丁点的失误，都会导致整个国家粉身碎骨。如果共和国再像一百多年前那样，接连卷入两次星际大战——哪怕只是一次，四十亿人口将不复存在……”
说到这里，她拢了一下鬓角的卷发。
“人类在战争面前是很脆弱的……我亲眼目睹过战争，知道它是什么样子……都说以战止战是个好方法，但是和平也是要靠人命堆出来的。”
“我突然感觉凌云做事厚道多了。”乔恩叉着胳膊站在沈绯旁边，再次小声嘀咕。
对于卫凌风的哥哥，沈绯同样没有什么好印象：“怎么个厚道法儿？”
“直接一枚导弹引爆了塔林星系的主恒星，连个渣都不剩。”
沈绯不由得抽抽嘴角：“有这么歹毒么……”
“杀人父母，自然要拿命来偿还。”
听他这样说，沈绯顿时陷入一种无名的沉默之中，往昔的回忆仿佛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安静而迅速地扩散；萧议长还在和大家谈话交流，可是沈绯已经没有兴致在会所呆下去了。和乔恩告辞之后，匆匆登上回家的城际高速列车，抵达郢都的时候天早就黑了，鹅毛大雪漫天飘洒，宣告着新的一年的开始。
母亲和姐姐在家里等着他，还有小外甥……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守在一起，燃放礼花，聆听新年钟声敲响。
唯独缺少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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