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阳渐渐升高,雾气也慢慢开始飘散。河谷、平原、山峰、河流万物一点一点从轻纱般的云雾后面逐渐显露出轮廓。澄亮的阳光终于再次将伊洛河谷照耀得一片明丽。在东边的原本空旷的田野上,一座庞大的军营的身影在缭绕褪去的白雾中闪现,赫然映入柏谷坞城上的西魏军的眼帘。
这座军营占地极广,连山接水,从洛水直到山脚几乎将柏谷坞东方整个原野占据得满满当当。一层平平的薄雾如一张洁白的巨毯一般遮盖在军营的上空,薄雾下的军营内望楼林立,旌旗如织。整个军营仿佛是一座从天而降的神秘城堡,如同一个巨人一般巍然矗立在山水之间。
整座军营气势宏大,而一夜间从空然无物到以如此规模的突然呈现,内中蕴含的强大实力,更让人觉得心惊。柏谷坞城上的西魏军面对如此景象,直觉一股无形的威势冲天而起,压得人人心中如缒大石,几乎透不过气来。
于谨冷眼观察,只见从敌营直到迫近柏谷坞,随处可见有小队骑兵在纵横驰骋,应当是东魏军的侦骑在对战场做清理和侦察。一种浓重的杀气,似乎充溢正整个原野,仿佛一场惊天大战随时将要爆发。
于谨当即下令全军备战。他将城上每段都划分为特定的作战区域,分指定专门的队伍负责。一旦有失,则斩领队的督将。于谨还将部下分为两部,轮流上城守御,并命泉仲遵、杨摽两部为预备队,随时准备上城增援。于谨还将最精锐的一部骑兵屯扎在城门附近。准备在形势危急的时刻,突然开城用骑兵对扑城的敌军做拼死一击,作为最后的防御手段。
最后,于谨再次向全体将士严明军法,
有畏惧不前者斩!有不遵号令者斩!有惊慌失措,号叫于伍间者斩!……
西魏军一时肃然。整个柏谷坞城上一时间甲士如林,锋刃若霜。西魏军将士凝神闭息,剑拔弩张,随时准备迎击东魏军的大举攻城。
但是整整一天过去了,东魏军却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又等了一天,东魏军仍然没有动静。
一连等了三天,西魏军始终没有等来预计中的侯景的大军的疯狂攻城。
于谨感觉有些不对了。他当即再次派侦骑出城打探。
过后侦骑回报,他们出城后仍然多次遭遇敌军侦骑的围堵,但是敌军拦阻的强度和密度都不比不过上次。西魏军侦骑突进到东魏军大营附近,遭到东魏军强力阻击,再也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看见敌军大营旌旗招展,严整如常。
于谨闻报,心中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说敌军前几日没有攻城,可能是因为大军长途疾行,需要休整体力,同时修造攻城器械也需要一定时间。但敌军侦骑力量的突然减弱,却说明敌军当面的防备或兵力比起敌军刚来时在大幅消退。这与侯景一开始表现出来的诡谲凶狠的风格不符啊?
于谨心中顿时疑云大起。
再过一天,清晨时分于谨亲率数千骑出城。他准备主动向东魏军发动一场试探性的进攻,以探明侯景的虚实。
出城之后,于谨谨慎地安排侦骑四下先行探查,自己则率大队骑兵在后紧紧跟随。但奇怪的是,往日异常活跃的东魏军侦骑今日竟不见了踪影。西魏军一直冲到东魏军大营附近,都没有见到东魏军有一人一骑上来阻拦。
于谨挽缰勒马,冷冷地盯住前面几乎占据整个河谷的侯景的盛大军营。敌营中帷帐如云,一顶顶白色的帷帐连接在一起,如同遍地盛开的白色花朵将大地完全覆盖。荼靡之外,别无春色。营中密布如林的旌旗正在风中猎猎飞扬,旗角和飘带不住发出相击,发出一片骇人的声响。侧耳细听时,营中依稀传来金鼓之声,只是这金鼓声显得杂乱无章。
于谨一时眉头紧锁,当下命侦骑上前探查。不多时侦骑面带惊慌地回来禀报,
“启禀大将军,敌营中空无一人,只是缚羊为鼓,营帐旌旗皆是虚设,敌军已不知去向!”
“什么?…”
于谨不仅骤然色变。但他性深识远量,猝然剧变之下,却也没有乱了手脚。于谨略以思忖,当即下令道,
“敌踪昨日犹现,距此时间未久,大军当行不远,尔等且随我疾行追击!”
说罢,于谨往马臀上猛加一鞭,坐下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猛窜出去。西魏军骑兵紧随其后,一齐打马往东疾追而去。
于谨率领骑兵一路狂追,却始终没有发现东魏大军的踪迹。他心中不仅暗自有些焦急。自己此番的作战目的就是拿下柏谷坞,阻挡侯景大军西进。好让宇文泰率西魏军主力从容夺取河桥,分割东魏军河东与河南两大集团,然后各个击破。却不料侯景的大军竟然平白就从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了!侯景主力不下十万大军,无论出现在何处,都将对战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因此无论如何,必须探明侯景主力大军的去向。
想到这里,于谨往马臀上再加一鞭,战马当先如闪电一般在旷野上疾驰起来。他身后骑兵也是人人极力打马,紧紧跟随不舍。追击的西魏军骑兵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一般沿着通往虎牢的大道向东飞驰。
于谨奔行一段,突然注意到前方大路的左侧原野似乎有一道不同寻常的痕迹。当他奔近看时,却发现在大路左侧分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一直蜿蜒地向着洛水的岸边延伸过去。
于谨心中一动。当即勒缰驻马。他仔细审视着这条道路,发现它显然是不久前刚刚被人践踏出来的,上面布满脚印车辙。路上的泥土已经被深深地翻了起来,甚至还带着潮湿的颜色,和周边的旷野相比之下格外显眼。这应该是数量极多的人短时间一起践踏而形成的,而且显然不久前刚刚还有人走过!
于谨心念急转,他挥鞭向洛水方向一指,立即催马冲上了这条满地泥泞的侧道。西魏军一涌而前,跟着他开始在这条新出现的道路上飞奔追击。
于谨率骑兵们一路追来,沿途不时可见遗弃的损毁的车辆物资,这更坚定他侯景主力应该就在前面的的判断,但同时也令他感到十分疑惑。这个方向是通向洛水啊,侯景十万大军难道能插上翅膀飞过洛水去?
然而直到于谨奔行到路的尽头,却始终没有见到大队东魏军的踪迹。最后道路消失在洛水一处平缓的河岸,这里芦苇丛生,水鸟翔集。只是大片宽阔平坦河滩地已经被踩作了烂泥潭一般。
于谨驻马水滨,他的战马一路疾行奔驰,此时觉得有些口渴了,便低头探入水中,开始大口地饮起水来。于谨左手做檐,挡在眉间,就在马上放眼远眺河面。只见洛水波光闪亮,远处依稀帆影点点。于谨突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拨马奔上近旁的一处高坡,极目北望。
只见洛水如同一条盘旋飘舞的长毯一般平躺在大地上,唯见涟漪粼粼,浊流天际。在闪亮如镜的河面上,远处一支庞大的船队首尾相连,如同一条长蛇一般正扬帆顺流而下,驶向大河。
由于天光亮丽,甚至分辨得出每艘船上似乎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东魏军特有的大红色旗帜衣甲密集在一起,仿佛每艘船上都开满了蔟蔟鲜艳的红色花朵。而将士们的铁甲和兵器在阳光照射下冷光四射,却如同是花丛中锋利的尖刺。
而极目洛水和大河交汇处水天一色,烟波浩淼。长长的船队进入大河之后,则转舵溯流而上,向西行驶。长蛇一般的船队的头部已经在大河上折转向西,而尾部却还在洛水中徜徉。透过氤氲如岚的水汽波光,可以依稀看到大河之上艨艟如墙,帆影若云。
于谨不禁一时面色铁青,这侯景直是诡计多端,手下居然暗藏了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竟被他虚晃一枪,率主力弃陆登舟,扬帆直趋河桥了!
于谨恨恨地猛甩了一下手中的马鞭,不无懊恼地怒骂道,
“这只狡猾的胡狗子(侯景的小字狗子,本人是羯胡种),又给他骗过了!”
于谨当下疾速返回柏谷坞。他留下杨摽守城,自己则同泉仲遵率军星夜望河桥而来。
此刻大河北岸的旷野上,一只庞大的骑兵队伍正在向西疾驰。只见策马飞奔的骑兵们按归属分列成一个个大致的方阵,由不同的旌旗引领,方阵之间保持着一定的间距。数不清的方阵首尾相连,如同一条正在地表矫健游动的巨龙一般,盘旋着飞速掠过广袤的大地。滚滚烟尘冲天而起,笼罩在行军队伍的上空,却恰似神龙遨游天际时周身漫卷的云雾。无数马蹄此起彼伏地奋力地敲击着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闷雷般的声响,似乎大地也在不住地颤抖。
在望不尽首尾的骑兵队伍中部,一杆红色的主将大纛在漫天烟尘中劲舞飞扬,分外醒目。大纛下东魏大将军、司徒、河南道大行台、濮阳郡公侯景全身金甲,坐下一匹神骏非凡的纯白色战马,正扬鞭飞驰。他身边八百心腹羯胡卫队皆服重铠,犹如一具具正在高速移动的铁人。护卫们众星拱月一般,将侯景紧紧护在核心。阳光下侯景和护卫们盔甲一片闪亮,反射出眩目的光芒,如同一道熠熠生辉的钢铁洪流一般碾过春意盎然的原野。
只见铁流中侯景突然高举起右手的马鞭,镶金嵌宝的鞭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流溢。只听他低声喝道,
“传令稍歇!”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奔驰中的东魏军骑兵纷纷挽缰勒马,如同高速游动的长龙一般的队伍顿时慢了下来,随即缓缓停了下来。
“马不解鞍,原地稍歇!”
传令的骑兵四下奔走呼号,将主将的命令前后传达到队伍首尾。东魏军骑兵纷纷下马,有的检查着自己的马具装备,也有的将水囊凑到嘴边,仰头狂饮,更多的人则是抓紧给自己的战马喂上些清水和饲料。虽说一时有些纷乱嘈杂,但基本的方阵队形却保持不乱。
侯景也翻身下马,他先在自己战马的脖子上轻轻拍了几下,捋了捋修剪的整整齐齐,挽作三花的马鬃,然后才将缰绳和马鞭甩给侍卫。自有侍卫将战马牵到一边照料。侯景接过另一侍卫奉上的银壶,略饮几口清水,便将水壶丢还给侍卫。
然后侯景手把悬挂在腰间宝刀的手柄,面向大河缓行数步,冷意凛然地注视着大河以南的土地。侯景麾下东魏军众将皆锦袍精甲,于他身后数步扶刀环立。
侯景身量不高,不满七尺,生得长上短下。只见他面貌广颡高颧,眉目疏秀,然一双蓝色的眸子精光毕射,却是同凶兽一般令人不寒而栗。侯景胡须不多,只唇上有两条细长的髭须。长年军旅生涯日暴雨淋,让他的面色赤红。
侯景的右腿稍短,而左脚上长了一只肉瘤,形状像一只乌龟。据说每次侯景战应克捷,则肉瘤隆起分明,若不胜,瘤则低。因此侯景行走有所不便,看似微跛。然其顾盼之间,豺视狼顾,威势四溢,他周边一众部将侍卫,皆颔首肃立,却是无人敢于直视。
侯景望一会儿南岸,转首对身后侍立的部将中的王则道,
“元轨(王则字元轨),你看我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如何?”
侯景声音嘶哑,话语中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暴戾之气。
王则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
“大行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职下唯五体投地耳。”
侯景冷笑道,
“宇文黑獭乘我军围攻虎牢之际袭取柏谷坞,以为就能将我挡在洛水以东,阻隔我河东河南之兵,然后分而胜之。可笑西贼自以为得计,却不道我经营河南数载,穷举境之力编成这样一支水师。不仅粮草辎重沿河转运,浮舟随流,颇为便易。我大军更可舟陆通济,大河两岸,乃至伊洛,无所不至,一小小柏谷坞岂能阻我?”
王则恭维道,
“大行台妙计无穷,可安天下,诚若子房诸葛再世!彼宇文黑獭之辈,又何足以道?”
侯景不禁放声而笑。稍停,他对王则点头道,
“你这一仗打得不错。”
王则惶恐道,
“职下无能,丧师败绩,有损大行台威名…”
侯景摇头道,
“你疲师促至,敢于一战,虽说不胜,倒也勇气可嘉。然你奋勇一战,却是恰好让西贼信了我有必取柏谷坞之意,固守不出。我军方可从容施展,得以瞒天过海。”
王则小心翼翼地道,
“只是职下在战阵之上,只见到西贼大将军于谨的旗号,却是不知贼酋宇文黑獭大军是否在此。”
侯景冷然道,
“宇文黑獭现在何处已无关紧要!今我军借舟楫之力北渡大河,脱了柏谷坞狭地,行将与河东高王主力会师。若两下合兵一处,则倍于西贼,此战大局定矣。如今河桥我骑军疾行二日可至,步卒辎重乘舟溯流,亦不日便至。只要河桥不失,大军得以过河决战,西贼必覆亡无日!”
说到这里,侯景稍顿片刻,又猛然提高声量下令道,
“命全军即刻起行!”
……
凄厉沉闷的号声再次乍然响起。正在休息的东魏军骑兵闻声立即开始收拾水囊行具,踩镫上马,准备出发。领队的督将们则不住大声呼喝着,
“快点,快点,准备出发了…”
这时传骑四下奔驰,将侯景的命令高声传到队伍首尾,
“大行台有令,诸军一日一夜内赶至河桥者重赏,二日后未至者迟一时笞三十,迟二时笞六十,迟三时立斩无赦!”
很快,一队队东魏军骑兵排好队列,开始顺序出发。随着速度慢慢提到极限,长长的队列又如一条惊龙一般飞速地在大地上游动起来。
而就在侯景大军星夜飞驰而来的同时,河桥已是一片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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