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北打量隔桌的老汉,鹑衣百结,人老牙黄,小眸子大白唇,乱糟糟的黑发粘着几块淤泥,实在比叫花子要落魄。
迎着陈西北的目光,老汉也别过头端量端量,咧开嘴笑了笑,发出一阵跟黄毛野狗打鼾似的笑声,忒难受。
倒是那匹马颇为魁奇,两眼瞎了一只,留一道疤痕,不晓得是刀枪所害还是自个闹情绪摔的,马嘴边也留有一个疤,从马头看便知觉老汉是个不爱惜野马的主。
马头虽丑,马蹄却修得仔细,每一寸肌肤仿佛用铁打过似,露一股暴劲,牵上沙场估计一头撞滚好几头战马,此外仅有皮毛有意思,棕不像棕,黑不呈黑,还参合少许朱红和橘橙。
陈西北还没望个通透,小二已端好茶水跟稠粥,断了他的思绪,一旁老汉嘿嘿唤道:“小二,给我下一大碗面条,还要两煎饼,多油多葱花,来些鸡肉要剁头,顺带一坛好酒。”
店小二上下端倪老汉,下唇快要翘天。一身坑坑洼洼黏成的泥巴,嗤之以鼻道:“老头子有银子吗?掏出就给你上酒菜。”
老汉琢磨琢磨,拍拍木桌指着身后绑根麻绳的老马,讲道:“放心,老夫若骗你,这匹老马搁你店铺。”
做这行端茶送酒的,哪个眼劲能不好?说火眼金睛不为过,店小二眯着眼挺身在老马周遭踱步好几圈,最后大拍马屁股叫道:“行嘞,这马也不错,你要真没银子,就拿这老马当了。”
老汉显然饿昏了,对老马一点性情不通,摸摸干瘪肚皮,抬手就是:“赶紧上菜,要荤不要素,不差你钱便是。”
小二抚脑袋瓜子,拿麻布打转圈,吹着窑里最受听的小曲,毫不嫌臊,屁颠屁颠奔后厨。
可怜那老马一声不吭,稀里糊涂就给主子卖咯。
陈西北一羹一口细嚼慢咽,慢条斯理,嚼了一时半会,酒肉上齐老汉翘腿那桌上。随即督见老汉五指跟鸡爪似捞出盘中大块烹得油腻的肥锅肉扔给老马,那匹怪马虽瞎了一只眼,但眼劲依旧妥妥,肥肉腾在半空未着地,立刻马蹄迈前一步抓紧咬了一口,一遍嚼一遍闷哼,很是享受。
“怪了怪了,老爷子你这匹马还吃肉?”
小二见识不广,大眼瞪小眼,愈发觉马匹新鲜,正打靠近的心思,老马毫不领情,蹬了蹬蹄,吓唬吓唬,小二不敢手打脚踢,干巴巴注视那匹继续埋头啃着块肥锅肉的老马。
老汉满嘴塞肉丝,含糊不清道:“嘿,多大屁事,老夫这匹马啥都吃,就是不吃草,咋滴了?”
小二看得来劲,问道:“养得起吗?这身来头,怕是每年吃空不少碎银子吧。”
“养不起也得养,谁让它跑得快,我还给它赐了个名号,神行太保。”老汉咧咧嘴,徒手抓煎饼往嘴拼命蹭,不在意葱花洒满一地,讲道:“其实不大难养,陪我这些年,啥事没干过?偷别人家山鸡,啃山里挖萝卜的野兔,有一回呐,偏偏跟一头虎耗上了,死活牵不走,咬得那头瘸拐的东北虎吼吼乱叫,一头灰窜回洞里找它媳妇帮忙。”
“可神咯。”店小二咬咬食指,不怀好意打量着垂头啃肉的老马,老汉一点不吝啬,爱看就看呗,不打扰他吃饱喝足即可。
陈西北饮完案上半壶茶,两碗稠粥不多,吃七分饱,再吃也消磨不了,有意无意回头看马匹一眼,若有所思,接着唤道:“小二,结账。”
老汉听闻,拎着半只鸡,手掌油腻腻使劲搓衣衫上,哎哟的叫,忽而直身连连喊道:“小兄弟,别着急,你看我,今儿外出忘带香袋了,不如你替我把这顿饭钱也给了呗?回头儿少不了补还你。”
得,小二一听,愣是笑了,分明就是穷酸子爱找借口,早知他会玩这一套,本想破口大骂两句,然则属望老马,一下消气许多,讲道:“老爷子,你若把这马留下,饭钱你不便用出了,咋样?”
“使不得使不得。”老汉眨眼变另一幅模样,不去戏楼可惜极,喊哀叫哭,手晃晃悠悠像锦旗,道:“今后赶路还需要靠它,真把这马当了,日后怎活阿。”
这做买卖的,哪有吃亏的理,且客栈又小,一分一毫赚的是苦力钱,小二一听不同意,绝不肯让老汉白拿走半只鸡,喊道:“本铺小买小卖,亏不起你嘴刁着半只鸡,更不赊账,老爷子,不然就把饭钱凑足,否则就当了这匹好马。“
奔花甲之年的老汉尴尬赔笑,喊声我晓得,翘到桌上的腿放下,挤眉弄眼面向陈西北道:“小兄弟,你看呐这小二快抡起棍仗了,你干脆就替我把饭钱还了,回头我不差你钱,人在江湖,要多行善积德呗。”
提到行善积德,陈西北即刻蹙眉,厌倦惯这四字,白了老汉一眼,闭口不谈,拾掇草笠。
老汉不打紧,一个劲傻笑,等他自个笑够了,抬手晃晃,笑道:“小兄弟甭猴急离开,先看看这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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