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为宝刀未老的老汉故作正经掏耳屎,实际松松垮垮不徇颜面,皱纹一点不少于砍柴郎的粗手攥一袋不知何时从陈西北裤腰捞来的锦囊,小眸眯成缝,从容不迫倒出一颗红枣子送进嘴里哺啜几口,叫好道:“小兄弟,你这枣子不错,醒脑解渴够滋味,锦东凉老鬼养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不一样。”
陈西北甄心动惧,不动声色,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这黄耇穷得叮当响却有匹几千两都抢不来的老马,必然多少存在猫腻,翻手取几两银子放在案上,示意小二收好,说道:“他的饭钱我给。”
小二一时摸不着头脑,倍感玄乎,独具慧眼的他显然看得出两人干系不像果子熟透,哪就剩乐善好施这个道理可以讲清,莫非天底真有那么好的滥好人?他闷摇头不搭理,反正没他啥事,熟悉路子把几两银子一手扔进袖里便忙着打点另一桌客官。
陈西北观形察色,尚不清楚老头子葫芦卖什么药,再说那袋留个福字露股女儿家气味的红锦囊一直死扣裤腰上,老头子能避过他两目扒住锦囊,少则有丁点身手打底。若真是个江湖翦绺也罢,可瞅瞅那马匹,不像个圈里养得老马简单,拉到场上估计连人带马都能撞翻,莫不成是那抠来的将军?
这身行头怎看都不像。
陈西北不必绕弯子试探,那不是他性格,郑重其事道:“锦囊还来。”
老汉照旧一副打死不改喜眉笑眼的相貌,对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视而不见,所幸比之前正儿八经多了,等嚼完两张凉足的葱油大饼,拉着麻绳道:“小兄弟急啥,你替我着了饭钱,我还啃了你块枣子,少不了给你些好处,不如带你去个地儿,你看看再说,倒时若要走我也不留你,放心,少不了你饭钱。”
陈西北两指贴紧一线天,生怕年寿大他几个辈分的掏耳老汉把红枣子磕完,应道:“你得先把锦囊还来。”
挖完耳屎再抠鼻的老汉一双手在锦囊里捞了捞,捞出一粒枣不觉肮脏囫囵送嘴啃着,笑道:“就再多吃一个,新鲜,有点成瘾。”
初入京城一路过锦东凉吃过不少亏的陈西北如今早不是一个性情温驯之人,常听江湖老一辈分以硬拳头打出道理的事迹,自然难免欲欲跃试想拔剑,老汉知趣吓得手忙脚乱把小女儿家荷包似的锦囊扔给他,絮絮叨叨道:“哎,都在江湖上,别对自个人动刀枪,有本事先留着,日后去疆边少不了几颗荒人头颅任你宰。”
闹腾先前的事,这回陈西北惕厉多了,把锦囊藏袖子里,确保万无一失。
老汉拉好麻绳,嘿咻一脚蹬,转头又是笑意盈盈坐回老马上,没料老马厌弃他肮脏,抖了抖,马蹄稍前蹦跶,险些没把这位年逾六旬的老爷子摔成缺胳膊瘸腿的主。老头子不好意思朝陈西北笑笑,想化解化解尴尬,又小心翼翼跃下马,怕这马儿待会又生闷气,一蹄子踩胸脯上就完了。
看着倒滑稽。
陈西北没理会一老一马闹出的名堂,眼不见心不烦,就稍一句话儿:“你想去哪儿?”
近看长得贼眉鼠眼的老汉载笑载言:“亟啥,畏怯了?你安安心,跟我一道混的,若是钟府的人撞着我也是他们晦气太重。”
钟府二字对此刻快要穷困潦倒的陈西北而言太扎眼,一息内立即黑下脸问道:“你认识我?”
老汉不否认,张嘴就道:“糟老头我虽孤陋寡闻,但不至于不理人事,锦东凉十七任首席三弟子,陈西北,若放在俗世凡人眼里没准还真当是个活神仙。”
多少有个准头确定老汉不是钟府糊弄来的人,陈西北便不再作答,压低草笠扪心底琢磨老头子来历,另旁老叟可没觉得陈西北上下打量的视光碍眼,麻绳栓着那头不愿跑路的老马,随即道:“你跟紧点,京城啥都少,就人多。”
话送到他耳里,老汉不管他听没听到,自个伸起懒腰,腿脚利索健步如飞,一点不必壮丁差。陈西北尾随其次,一老一少走得极快,更有匹老马垫后,慢慢悠悠凑在屁股后边,顶着上头的乌阳把三人影儿拖得特长。
……
……
今儿雪小,庆陵一片安详。
官道谁家将军府的跋扈护卫身抡长戟跨马而驰,再如何猖獗,仍旧奈何不了小道两旁大嚷大喊的小贩。
宰猪剐肉烹油的屠户跟贩卖手镯首饰玉簪子的商贩喊得尤其大声,毗邻卖些陈记胭脂粉黛的姑娘家老爱细细碎念,讲话无一露着羞涩。
仿佛多大雪都难阻遏百姓们讨赚钱的活儿。
其实想想,离开那些腥风血雨,少碰一些刀枪剑戟,避开励兵秣马的生活,像老百姓这般过日子不也挺快活?
陈西北跟老汉脚步子一道而来一道去,愈发觉得这老汉挺不正经,途中逮着一小娃磕串糖葫芦,瞧着馋嘴,硬上前抢着舔一口,小娃打死说那个不愿意,两一老一幼险些没打起来,后来还靠陈西北自掏腰包买了串糖葫芦给老汉一路添到东边坑头,才解了他的臭脾气。
添完那颗山楂配白糖冻成的糖梨膏,老汉不忘把串棍扔进别家孩子闲得慌挖的坑里,拍拍手是真解气了,一脸心满意足,陈西北倒抑郁不平。其实今个儿照原意是打包回府,去乡下跟窝草屋二十余年的老师傅学一门砍柴放牛的手艺,日后过点淡日子挺好的。就是有一件从小打屁跟到如今的事儿还没法解,扪心自问心底是那个不愿阿,才踌躇不决,想暂时讨个店小二的活或搬大米也行,捞点钱凑合凑合过几日,日后见风使舵,若真没什么盼头就彻彻底底回几百里开外的小山庄牵头牛晃悠。
谁知半路杀出来的老汉顺把他拐进一条巷子里优哉游哉,如今走多几步路心都嫌烦,终究是问一句:“你说的地在哪儿?”
老汉心绪好转,可能因为那颗糖葫芦够甜够味,说话没之前那般不三不四,食指头指指前边一老古院子,说道:“不远了,就前边。”
两人一马再走几步,用手指数了数,得有三炷香的时间都浪费这步途,当中就数老汉抢糖葫芦那遭遇最煞风景。
至于老汉食指道的地方,不过是间破了没银两修的院子,其实远看老院子老是老点,破点儿,还不至于太难看,如果凑近瞧瞧,哪还算个样,土阶茅屋还像能挡雨的样,这老院子大是挺大,可老远便能问道一股腐朽味,不用端倪,就知道是那足足有几十年历史落下的青砖红瓦传出来的,顶多挡阵风都勉强的事。
到门前老汉拍了拍马屁股,一脸欠钱不还只会赔笑的脸咧着嘴道:“这马打小就在这地滚,熟的不能再熟,咱两进去,它自个要圈子里逗鸭。”
陈西北尾随其后,跟老汉一道而进,没想去看看老马逗鸭是多么一幕罕见的画面。
轻推门,一青衫白衣戴幞头,面容白得瘆人的少年正持笤帚佛去台阶尘土,门声极响惊动了少年,定眼看仔细是个老汉,格尽职守的少年没吓得扔去笤帚,反微微折腰行礼道:“先生。”
老汉提壶酒哐当哐当的,拍拍陈西北肩膀,道:“今儿逛大街,给你们拉来一师弟,打量打量怎样?”
陈西北起初想两耳不闻老汉磕巴的闲话,听到师弟两字,再如何琢磨的心思都安奈不住,感觉自己像被当作比压寨夫人还糊涂的愚民,回身问道:“这哪儿?”
还是一头雾水的白衣幞头少年得知是个老汉拐来的弟子,立即跟上陈西北的问题,喊道:“长今古。”
陈西北罕见瞪了一息眼,这次真是彻彻底底钳口不言,望望面前这名比他个头大上几分的臭脸老汉,尚未定身,立即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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