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过行善积德。”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年郎仍不忘那年大雪老爷子一副居高临下对自个儿说的絮话,如今把话搬弄在书斋前,更像是老爷子自己给自个来了一耳光。
不料杨淮不但未尝存有呵斥的念头,反则付之一笑,可不是嘛,昔日他亦爱为天下不平人而抱怨,衙门,庙堂,渔村,县城来回跑遍,为了求得一个问心无愧,一个心安理得,吃了几次苦头,栽了跟头,终究是看透江湖上等恩恩怨怨并非一把剑一个人就能摆平的:“行善积德也要靠势力,打狗还要看主人哩这个道理你又不是不晓得。钟府在朝廷有一席之地,莫非不成仅仅一句话一群人便赢来的?”
“钟老爷自参军至如今,声望如日中天,撂军队内部他说想坐着没人敢说不字,他那不成器的孙子闲来闹腾闹腾,众人哪不是一睁一闭?唯有你偏偏往虎山行,一把剑始终是一把剑,一个人终究是一个人,敌不过千军及万马。”
“我当年出入江湖跟你一个模子,眼下坐在这个位置,不是仗着一把剑,不是靠一身慷慨激昂的浩然正气就赢来的,今晨唤你过来本意是点醒你,好在你比我想得更好,多说徒费口舌。”
陈西北面不改色,似若无其事,唯独提了一个要求:“下山时,我想要回一线天。”
杨淮默不吭声,权当默许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盯着少年偏瘦背影,忍不住添一句:“一线天生了锈,记得多磨。”
恐怕是最后一面,两人不叙旧,案上始终一杯茶,始终没能多个碗,寥寥几句的闲话,却道出了不少心声,杨淮见他走远,小叹一句“这样子,其实挺好。”
……
……
上山下山不是一条路,假山伴湖是上道,山峰立的一座茅屋是下道。
陈西北一手挥开栏栅,推门而进,随意扎好包袱,临走前特意绕茅屋看一圈,其次无憾拎起那把名唤一线天的牙白佩剑,朝羊肠小道而去,小道显窄缘故是周遭建有草屋子,通常是弟子们就寝地,素常极其宁静,单单只有流水声颇为干调。
真细细长谈,实则更多弟子钟爱这片老地,一来亲切二来真实,一颗石子一株树都不受灵气惯养,该怎长就怎长,冬枯春生一副画面才所谓是世间百态,虽然少了灵气,瞅上去不如上道野树生得勃勃生机,毕竟伴随十多年,其中的亲切味如何说道也尝不来,想走也不舍。
山道不长,比上路短了几截,陈西北一路北下,仍费不少时辰,只因半途窜出个少女。
少女两眸端一道娥眉绘得弯长,靡颜腻理,大冬气候着一身白裘,还得让锁骨露着透凉风,明眸有水性,亮得动人,皓齿笑着忒好看,多年后必然是个美人胚子。
她在山中转悠了两圈,不就为了等一恩人,督见陈西北,两步一笑乐颠颠儿招招手,拦了下路,红晕着脸颊半天愣是说一句:“见过大恩人。”
少女郎陈西北见过一面,萍水相逢罢了,姓什么名什么不清不楚,可她有个姐,死于钟离一剑下,月前在客栈要点小茶瞧见她长跪衙门,引来不少百姓,不曾搭理。若非少女披一身锦东凉的素衣,算方入锦东凉不久新弟子,泣不成声硬恳求陈西北抱家仇,他也不会在擂台上一剑断了钟离的筋脉。
小小一件打抱不平的事儿,之后落得果子,一身修为尽被钟府老爷子派两差使毁得一干二净,比凡人更不如,一腔牢骚死死闷在胸中难咽。事至如今,气是消了,再之后的大半辈子,估计去客栈做名小二郎都被别人嫌弃。
这回轮他沉着气,一副八九不离杨淮模样,五指紧贴牙白一线天,无心搭理,踏出一步,少女就朝左迈一步,挡着去路,唯有开口,否道:“我不是你恩人。”
少女不信,怎样仍记得陈西北这副白而不滑,天塌下来照旧面不改色的脸皮子,嚷道:“师兄正是恩人。”
陈西北眯着眼直勾勾端倪少女,盯着女儿家羞羞答答尴尬低着头,快到嘴边的话知趣哽下去,没敢抬起头,就听到陈西北讲道:“点灯不久,尚未入下品,照这般修行,你一辈子也碰不到钟离一丝一缕,更别谈讨还血债。”
话粗理不粗,少女抿着嘴,找不到反驳理由,淡淡道:“可师兄已经替我断了那寇仇一臂。”
陈西北头跟草笠摇了摇,心道这女儿郎性情太柔弱,回道:“一臂何用?钟离此刻已经能下榻,右臂筋脉已缝生,你不想死,就剩修行。”
少女诺诺应了声,连忙昂首问道:“那师兄你呢?”
陈西北没开口,五指离开一线天,从袖中拎出姜南赠给他的送行礼,解囊两指夹起一颗红枣子扔给少女,少女不明何意,颤手微微接过像当宝,眨眼间陈西北已在她身后不紧不慢朝山下而去,待蓦然回头,陈西北留下一句话:“我一个凡夫俗子,替你解不了气。”
(明日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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