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最爱自诩老夫子,想与那个天并齐,梦作得挺大,不外乎是一杨氏老爷子罢。将入耄耋之年,容颜干巴巴不显红润,不知目睹过多少次白昼交替才堆叠出一根根细如线的皱纹,天生长得一副平易近人和善可亲的面相,仅有与他谈过话的人才懂得,这脸完完全全与他性格不着边。
陈西北没胆直勾勾盯着他,站不成跪也不是,很早前儿老夫子列得一套规矩不就是让学院弟子从下至上对人要以礼相待,凡事讲究个礼数。若从长推敲,近前几日陈西北已经不是锦东凉的弟子,摘掉这幌子,这礼数不知该行师礼还是长辈礼。
所幸顽固不化的老爷子今儿没有太刁难,点头示意不用行礼,反令陈西北不适,头一次有如此待遇。
杨淮沉着脸,原来细纹多,再板老脸得多难看,他倒夷然不屑,端起案上的茶,以秀有雏菊的茶盖轻沏,未饮入,先开口:“近来可好?”
“挺好。”
“一日三顿?”
“有时两餐。”
“能酣然入睡?”
陈西北蹙眉,自打切身体验过前几夜那种长夜不眠的滋味,心底不好受,摇头道:“之前不能。”
“之前为何不能?”
老爷子问话问得了然无趣,陈西北恰反不厌其烦,再道:“昔日入夜习惯打坐冥想再入眠,有几次入夜曾禅坐木榻,后知觉内力散尽,丹田处气海不复存在,不打坐难入眠。”
杨淮微顿,不再紧迫发问,两口黄芽茶入口,有股香味缭绕挥之不去,陈西北杵在红梁边,静观默察,其实一老一少都知道,方才杨淮问的,自己答的,自然不算正题,可能碍于辈分,亦或是陈西北从前的身份,两人交谈总罩上一股师徒般的影子。
然则这种肃静并不能持久,摊上事儿,心想此刻老爷子也无心喝茶,默数到三十二次呼息时,果不其然,杨淮放下瓷杯,直盯陈西北,正色道:“谈谈钟离。”
陈西北不语,洗耳恭听候着。
杨淮双目微沉,跟嘴一个模样,摆一副棺材里躺着的死脸,其次道:“钟离现今如何?你可知?”
“不知。”
余光落在瓷杯内升腾于空中一片青雾,杨淮左手中食二指伴同呼息依次点在案上,周而复始,继续讲道:“钟离已经能下卧榻,安然无恙,除了右手不大灵活。”
书斋八面为昏暗,就是拿剑去给窗牖捅几个窟窿,也照不清书斋一木一案。
身置红梁下,杨淮睁不睁眼无所谓,反正看不清陈西北面上容颜,意味不用过于尴尬,他稍咳问陈西北:“当初,你为何断他右臂筋脉?”
曾几何头角峥嵘的少年略昂首,忽而记得还晾在茅屋角落一头迎着风雨吹打的那把一线天,感觉自己不像个主儿,缓过神来,涩涩开口道:“因为他的右手拿剑。”
杨淮攒眉蹙眼,看茶渐凉也没那个心思去饮,底下琢磨右手拿剑四字,品不出什么真理,随问道:“你也是右手拿剑。”
陈西北处之泰然,回道:“他的剑杀了一个人。”
得,原来是个以命抵命的故事。
年少总爱在江湖上做些拔刀相助的事儿,估计是为得一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从此抱着一颗抚平天下事的心,便赴汤蹈火咽着一股有气无处使的劲头,四处救困扶危,杨淮在舞勺之年时曾做过这些破事,现在想想,倍感欣慰,沉音渐次少许提高,问道:“钟离杀的那个人,是你腻友?”
陈西北摇头,如实应道:“不是。”
杨淮再问:“舍己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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