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想。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她猝不及防——
这一场雪过去,春天来得很快。
沈予提了副总,出乎众人意料,接替他的,竟然是韩程飞——先前大家都纷纷猜测,甚至曾有人断言,韩程飞会调回总部。
而樊芸芸的消息倒也非常可靠,新的主任助理,正是丁然。
那段时间地方政府自上而下推开了治理重点行业商业贿赂的专项工作。有天沈予去市里开会回来,在公司食堂遇见刚刚病愈第一天回公司上班的丁然,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叮嘱她两句,两人倒也都没放在心上。
丁然换了新的岗位,虽然不算生疏,但很多工作还是要慢慢理顺,每天忙得没有心力考虑别的,或者,她有意让自己忙得没有闲暇去胡乱猜测。
谁料过后不久,沈予竟一语成谶,接受公司隔离审查,原因正是被人检举他在任行政部主任时,部门内部私设小金库,进行商业贿赂;另有生活作风不检,与女下属有染等等。
当时正赶上市里检察机关督导组对公司进行督导巡视,自然对检举内容有所听闻,便督促公司加紧时间自查自纠,也是本着严格把握政策界限的原则,正确界定。
要怪就怪在公司内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偏偏此时有人要利用这个机会铲除异己,不肯大事化小。赶上这个当口,总公司高层竭力压制,想要内部解决,又要权衡各方利益,一时也很难处理妥当。
行政部私设的账目全由丁然管理,作为日常接待经费,超过一万元才向公司老总批示。即便数目不大,仔细算算也有将近20万的现金周转。此外还有不少各式高档礼品以及各大商场的代金券等等,加起来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若非要拿他们开刀,认真追究下来,只怕会牵扯更多,很难简单收场。
而与女下属有染一事,公司里从来不缺多嘴的人,流言传得多了,既是空穴来风,也会被认为是无风不起浪。内部人士个个觉得自己心知肚明,只怕就差传到总公司去。但检举人并未指名道姓,丁然的工作业绩有目共睹,又恰巧在这个当口,公司领导暂时也不好点破,只是嘱咐她安心工作。
于是那段时间,丁然苦不堪言,非但要忍受暗地里的流言蜚语,还要加班加点,将近年来日常各项进出账目,全部重新整理,直接向总公司相关领导呈报。
每个人都觉得她的心理压力应该非常大,可她表面上看起来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老样子。流言传得越发厉害,人人都觉得,这女人一定有靠山,所以才会如此镇定。没有人知道,她没被压垮,是因为她没有想得太深,没有去认真考虑,事情会严重到什么程度。
偶有片刻空闲的时候,再联想起商睿的不辞而别,她胡乱想着,今年自己刚好24岁,这算不算流年不利?
到了一个周末,已经是沈予被审查的第十天。丁然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到晚上11点。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账本、单据、借条、合同,脑子早就变得麻木。
她早已习惯了加班,只是这种背着黑锅,还要佯装毫不知情的被迫加班,滋味实在不好。
检举信的内容并未在公司员工当中公开,但她早有耳闻。一开始也觉得难以接受,毕竟,这算是她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次打击。
好在,过后不久,她告诫自己——焦虑和愤怒毫无意义,既然自己行事磊落,现在不如做好该做的,静待水落石出。
之前洛川早就打过电话来,嘱咐她不用担心。
她非常奇怪,洛川为什么会想起来联系自己。上次培训之后,在网络上遇见,偶尔闲聊几句,并没有深谈过什么。可这段时间,洛川频繁的找她,说些无关紧要的笑话,偶尔也替她分析眼前的情况。毕竟洛川在总部,知道的比她多很多。在这种时候,她心存感激,便不作他想。
而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倒丝毫没有担心自己,只是替沈予觉得不值。
再说那个周末,墙上的挂钟又一次敲响的时候,她收拾好账本下楼。
楼下的快餐店营业到零点,还赶得上去吃点东西。
季春时节,晚风也带了些初夏的暖意。快餐店里换了新的服务员,新来的小姑娘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着她点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吃得非常多。
端了餐盘选了最靠角落的桌子,很快有人也端了东西到桌子对面坐下。
她懒怠理会,只是慢慢吃着自己的薯条。
“原来你做什么都这么认真。”韩程飞突然微笑道。
她只好抬头打过招呼。见他似乎情绪还不错,终于忍不住问道:“难道沈予出事,你就那么高兴?”
“你不觉得跟我说这话太随便了吗?完全不过脑子?”他笑道。
她一愣,也对,这种话显然不应该对自己的直属上司说。
见她哑然无语,他便笑着说:“不过没关系,这起码说明我们私下还是有点交情的。”
“如果不是你先引起话题,我不会逾越的。”她突然有些烦躁,低头接着吃自己的东西。
“那你想要怎么办?”他突然问道。
“我?什么怎么办?”她奇怪的问,心里有些不安。
“检举信我看过。除了经济问题,有人影射你和沈予有染。”他平静的说道。
她心底冷笑一声。
“即使是内部处理,也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接受处罚。原本是可大可小的事,就怕有人处心积虑做文章。”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中的啤酒罐。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突然问。
“如今沈予就是这个人。”他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只是不知检举他的人要将乱子闹到什么程度。让他写个检讨了事,还是非得顺藤摸瓜,牵扯无数,最后搞到有人坐牢?”
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真的大张旗鼓、认真追究,只怕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可是,却没有想到,后果会是这么严重。她木然的搅着饮料里的冰块,忍不住再次提醒他:“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这种事,如果是沈予承认,那可能是违法;但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承认,便可能只是违规违纪而已。”他看似无心,语气随意。
她转头看向落地窗外,马路上行人渐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渐渐沉下去,被无边的暗夜层层裹住。
隔了几日下班,在宿舍楼拐角,她竟然见到了沈予。
“沈总。。。。。。”她犹豫着,还是上前打了招呼。不是没有尴尬,但她就是这样,不愿理会旁人的眼光。
沈予应该是回老房子取东西。公司旧的宿舍楼,大多都租了出去,只有退了休的几家职工自住。所以她也不必担心。
半月功夫,沈予看上去似乎老了很多,头发有些花白。果然只见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鬓角,笑容和煦,随口说道:“这几天连染发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也跟着笑起来,却鼻子发酸,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流泪。也不管合不合适,开口问道:“。。。。。。调查的怎样了?”
“这种事——”沈予的语气竟与韩程飞如出一辙:“——但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到了我这个岁数,也看开了。”
“可是——”她本想要劝慰他一下,却不知如何措辞。
“你还年轻,不要放在心上。”沈予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好好工作,不用管别人,以后工作中大风大浪还多得是呢!”说着他像以往一样,微笑着对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她慢慢走回宿舍,关上房门。一个人,眼泪终于掉下来。
细细梳理这些年来的点滴,从自己最初进公司开始,直到力排众议提拔自己做韩程飞的主任助理,其间沈予对她颇多关照,旁人自然非议不断。
然而除去方国平,沈予为人处事只有她最清楚。当前这种环境下,原则上的让步不能说没有,但在公司领导层当中,沈予行事绝对算得上内敛正派,能力亦是上佳。
工作中沈予对下属要求其实不严,但任谁也不能触及他的底线。杜雪向来散漫,丁然认真踏实,他都明了于心,便有意无意给丁然机会。还有就是,偶然带她应酬,他会帮她挡酒。但两人仅限于此,私下绝无不妥。谁料如今却趟了这趟浑水。
沈予曾随口对她说过一句:做人要做好自己的本分。那还是她刚刚升任主任助理,面对流言烦闷不堪的时候。
她明白,自己暗地里感激沈予的提携,敬重其为人;但沈予也许从未放在心上,他也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
为什么偏偏是沈予?她不甘的想着——上上下下那么多领导,哪个没有多多少少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是他?
更何况,沈予与自己清白端正,凭什么要无缘无故背负别人的恶意诽谤?
此时她又想起白天上班时,偷听樊芸芸的八卦,说想不到沈予为人义气,上面下来调查时只说是自己治下不严,管理失误,一力承担了所有责任。目前这种情形下,任谁也无法保他,只怕最轻也是要被辞退,以儆效尤。
。。。。。。坐在床沿思量半天,一个念头突然在心底萌生,倒把自己下了一跳。但这个念头似是生了根,再也无法抹去。
她不安的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来去的转圈,心也越跳越快。拿起电话,想要打给谁排解一下,却发现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放下电话,无奈的嘲笑自己一番,反倒下定了决心。
她原本就是聪明的姑娘,而沈予无形中教会她很多。
他们算是配合默契的上下级,绝称不上知己,若非说两人之间有些什么,只能说有一点共通之处——做事的前提是让自己心安。
她明白,对沈予的处罚决定近期就会下来。清早一上班,她便敲响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韩程飞坐在原来沈予的位置上,房间里的一切布置都没有变,只是办公桌上的铜牌换成了韩程飞的名字。
她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报到的那天,沈予坐在办公桌后面,将一份合同轻推到自己面前。
“什么事?”韩程飞抬头扫她一眼,发现她有些走神。
她收回了思绪,直截了当的开口说道:“韩主任,如果由我来承担责任,沈总受的处罚会不会轻一些?”
韩程飞听闻,放下了手中的签字笔,却没有马上回答她。
“既然是内部处理,上面也是苦于找不到顶替罪名的人,而我可以做这个人。”她慢慢说道,“毕竟,近两年的账目都经过我的手,本来也难辞其咎。我会上交一个书面材料,承认因为个人的工作纰漏,泄露了部门内部账目,关键时候给公司造成极坏影响。我愿意接受处罚。。。。。。我可以辞职,或者,”她停了一下,脸色有点白,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其他更严重的惩处。”
韩程飞仍是一言不发,也不看她,只是静静听着。
“如果我们私下真的还有一点交情,”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那你就帮我这个忙,看看我的报告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是帮你自己不是吗?”
见他仍是一味的沉默,她垂下眼睛,终于说道:“正如你们说的,这种事,可大可小。沈总为人到底怎样,你也清楚。此前不是没有这种先例,哪次不是副职顶替罪名?沈总做主任时,你和樊主任是副手,可他没有把责任推给任何人——”
“你是说应该由我来承担?”他终于开口打断她,语气听上去很平静。
“不。你之前的话说得很对,由我这种不相干的人来承担,可以将损失降到最小,再合适不过。”说到这里,她竟然如释重负,轻轻笑了。
“我那时并没有别的意思。”他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发现这解释苍白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各人尽各人的本分罢了。”她微笑着,最后说道:“现在我不出来,沈总肯定会离开公司,到那时,就算我再舍不得这份工作,也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既然已经担上了虚名,索性都一并承担了吧。”
先前酝酿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负气,可如今一旦说出来,却不想再抱怨任何人。
将打印好的材料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放在他那只虎口上带着一道疤痕的右手旁边。
她似乎听到自己心底无端的一声轻叹,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公司很快将处理结果在内网公布,行政部主任助理承认因为个人工作疏忽,将账目遗失,在非常时期险些酿成大错,自愿接受公司辞退。而副总经理沈予担任行政部主任期间,因管理不力,未能及时发现属下工作纰漏,在公司内部通报批评。
对一些人来说,肯定大失所望;而对另一些人,有惊无险,算是相当不错的结局。
那天将报告交给韩程飞之后,丁然便告假没有再上班。付了两倍的价钱,当天半夜雇车将自己宿舍的东西搬到了张晓丹报社的单身宿舍——张晓丹也是丢三落四的主,曾经给了丁然自己宿舍的备用钥匙。
她的东西不多,又没有家具,多的只是一些衣服和简单的起居用品。搬家工人看了她的东西,又反复被她叮嘱动作要轻,小心吵醒邻居,不由得多嘴直言道:“说句不中听的——您这哪儿像是搬家啊,跟偷东西的差不多。”
她只能站在一旁苦笑,手里还端着自己满满一盆的洗漱用品。
至于工作上的事,之前她升任助理的时候,已经与新来的秘书交接完毕。而作为韩主任的新秘书,可交接的工作着实不多。她心下明白,完全不必再麻烦了。
于是抽了一个周末,趁公司还没宣布处理结果,办公楼里又没人的时候,去简单收拾了办公室里自己的东西。临走时,她将助理办公室的钥匙装进信封,塞进韩程飞办公室的门缝——这是他曾经用了快两年的钥匙,应该不会不认得。
过后不久,原本一直预备着回公司接受处置结果,办理相关手续,但她却迟迟没有接到通知——后续的事,全凭韩程飞帮她处理了。
撇去私心不谈,他也知道她肯定不愿再回去,见到那些熟悉的人。
在此后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丁然又成了公司八卦风暴的中心。但人走茶凉,最初的热闹过后,很快人们便忘了这个悄然离开的前主任助理。
像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好像一滴水融进海里。
在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想起回一趟宿舍的时候,张晓丹被满屋陌生的行李吓了一跳。四下环顾,只见丁然正坐在一堆行李当中,神色郁郁的抱着一盆方便面。
“妈呀,吓死我了!还以为招贼了!”照例一通大呼小叫。
丁然等她咋呼完了,才慢慢翻了个白眼:“招贼有东西反倒多出来的么?”
张晓丹果然被噎住,但旋即奔到她跟前,一把夺过面碗:“不对!肯定哪里不对!你又出什么事儿了?”
“哦,辞职了。准备过两天找工作。你也知道我的房子租给一家广告公司,刚通知人家下个月搬走,得在你这儿住到下月12号。”她只捡要紧的说。
张晓丹不可置信的坐到对面的马扎上,盯着她审视了半天,终于发觉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工作上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被帅哥甩。”她笑道。
“你还真没少被帅哥甩!”张晓丹立马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突然觉察自己有点跑题,赶紧绕回来:“别让我着急上火,我心脏不好!干得好好的,为什么无缘无故辞职?”
“真的是做不下去了,想换换环境。”她一边说着,一边试着抢回自己的面碗。
张晓丹却重重将面碗往几上一放:“不老实说,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她无奈的看着张晓丹,心下明白,不爆点猛料,这女人断不会善罢甘休。
“实不相瞒,有帅哥对我反复纠缠,实在受不了,我就走了。”她面不改色的说道。
“还有这种理由?”张晓丹果然来了兴致,连她刚刚失业都暂时抛在脑后,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是不是韩程飞?是不是?”
她也懒怠再编一个人名,姑且就他吧,反正张晓丹也不会冲动到跑去找人家当面对质,于是回答:“是。”顺利拿回了自己的面碗。
“嗐,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不料张晓丹又来了火气,“眼见就半老徐娘了,来这些矫情段子作甚?人家哪点配不上你?”
她还真就顺着晓丹的话思量片刻——果然,人家哪点配不上?如果非要说有那么一点,也许是他太过薄凉。可是,哪个男人不薄凉?不过接着她暗笑自己,这几天猫在张晓丹宿舍,方便面吃多了。
她身边的男人,好像莫名其妙的,一个也不见了;而她一直非常珍惜的工作,也因这种难堪的理由失去。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些麻木,很多事,干脆不去想。想了又能怎样?
小时候她被小朋友欺负,每次都是小染替她出气,她反倒愣愣的呆在一旁看着,小染恨得咬牙,回回骂她——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晓丹也是如此,常恨铁不成钢的挖苦她——你不是吃粮长大的,是吃亏长大的!
是的,从小,她就不知该怎么抱怨别人——别人怎么做,都有人家自己的理由,甚至是苦衷——如果可以,她宁可让自己选择忘记。
忘记种种的烦恼、痛苦和不甘,忘记染染,忘记阿卓,忘记商睿——如果,她真的能够忘记的话。
。。。。。。晓丹没问出个究竟,好在还算仗义,没真的将她扫地出门,只说宿舍可以一直借给她住着,反正自己不住。
丁然当真心安理得的住下来。买下一箱方便面,三箱矿泉水,接下来十几天,天天拉着窗帘,点着一盏小灯窝在床上,整个人完全松懈下来,睡就睡到再也睡不着,或是被饿醒,如果不是电脑屏幕右下角有时间,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
脑子时常是恍惚的,有种幻觉——觉得自己是一只冬眠的蛤蟆,为自己打了一个稳妥的洞。
有时她也会想一想,觉得无论是失去男人,还是失去工作,好像都不再是什么太大的打击,比起曾经那些锐利的痛,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她不知为什么,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愿说。
只想一个人呆着。
她的手机停机好久,邮箱QQ等等留言信息,看过之后一概不回,当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人拿要紧的事找她,还有谁会想起找她?
不过,她还是警告张晓丹,不许告诉任何人她眼下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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