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见济春游的这一天,徐有贞也独自骑驴出城踏青。徐有贞家住西直门内,因此便打算去玉泉山游逛一番。一样是春游,一样的绿树红花,朱见济等人是游春玩乐,徐有贞却是为了遣兴解闷。
徐有贞最近比较郁闷,主要是因为这一段时间给朱见济当侍讲,没有获得他预期的效果。徐有贞能感觉出朱见济对他很有尊重,对他的才能学问也是佩服的,但就是不像和其他那些讲读那样亲近,而是总是有些隔膜,疏远中似乎还带着些惧怕。徐有贞已是挖空心思尽量放下身段了,甚至连老胳膊老腿都豁出去了,陪着朱见济踢蹴鞠,也没能让朱见济对自己亲近。
徐有贞骑在驴背上,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太子会怕自己呢?自己并没有整天板着脸做出一副老学究样子啊!难道是因为自己已经太老了,融不进年轻人的圈子,连小孩都不肯亲近了?”
前文说过,徐有贞给朱见济当侍讲是带着功利目的的,希望以此作为将来入阁的阶梯,徐有贞的愿望可不是仅仅希望获得和其他六位一样的待遇,而是希望能够像正统朝的大太监王振那样,被朱见济亲近信任到如鱼离不开水一样,再也离不开自己。那样,凭自己的才华,等朱见济登上皇位后,超过王振的权势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事愿违,他能展示的才华也都展示了,但也只能获得敬佩,连和其他六人相同的待遇也没有,更别说让朱见济只亲近自己一个了。
徐有贞叹了口气:“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虽是事总与愿违,但事总在人为!在通往最高权力的道路上没有平坦大道,从来都是充满了荆棘与坎坷,只有不畏艰苦的人才能达到光辉的顶点!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徐有贞开始还是默念,后来就大声的背诵了起来,惹得路人不光是侧目,而且都远远地躲开去,有几个还指指点点的议论:“那个骑驴的举子莫不是犯了癔症了?怎么在路上就背起文章来了!”
“是啊!肯定是今科落第受了刺激了,看那一把胡子,想来是屡试不中犯了痰气了,咱们还是躲远点,别让他发起狂来咬着。”
徐有贞一路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诵,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他:“元玉兄!元玉兄!”
徐有贞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一辆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正在喊他。徐有贞定睛一看,认出是同年好友李绍。徐有贞连忙下驴,上前和李绍叙礼。
李绍字克述,与徐有贞都是宣德八年进士,而且年龄也一样大,又同时被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职,所以关系曾经相当好,每日公余常一起喝酒玩乐,一起谈论理想畅想未来。李绍和徐有贞是根本不同的两类人,很多人都很纳闷这两个人这么会有交情的。直到土木之变后徐有贞建言南迁,成为过街老鼠,不在翰林院了,两人的交集才渐渐少了。
据说在土木之变后,京师戒严,很多当朝大臣都遣家南徙。李绍说:“主辱臣死,奚以家为?”不让家人南徙。和事先就把老婆孩子送回南方老家的徐半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见此人的气节。
徐有贞看李绍鬓边也有了华发,问李绍:“这真是‘不见李生久’了,我们怕不由四五年没见了,你也有了白发了。克述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在贡院里圈了一个月,快憋死我了,如今才得闲出来放放风,正要到玉泉山去爬山。相请不如偶遇,这**大好,你我兄弟何不一同去游逛一番,庶几不辜负这大好韶光!”
“徐有贞也大笑起来:”果然我们兄弟心意相通,我也正要去玉泉山游览,正好一同去。”
徐有贞便把驴拴在李绍的马车后,也上车坐了。李绍拿起酒壶给徐有贞倒了一杯:“我们可有几年没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了,前些日子听说元玉兄在山东治河颇为得法,满朝公卿都交口称赞,快和我说说你是如何做的,让兄弟也长长见识!”
徐有贞把他的治水三策和李绍说了,李绍便举杯敬徐有贞:“元玉此行终于得展胸中所学,黄河水患得以消弭,实在是两岸百姓之福,若能如元玉所说,此后黄河永不泛滥,且能使千顷良田得以灌溉,实在是‘共禹论功不较多’,当浮一大白!来来,你我满饮此杯,庆贺元玉建此奇功!”
徐有贞依言喝了,也问李绍:“克述刚才说在贡院一个月,莫非是今科会试的考官?”
“正是,今年小弟忝为副主考!”
徐有贞一听却是大吃一惊,徐有贞原以为李绍是同考官,想不到竟然是副主考。会试一般有八个考官,称为同考官,协同主考阅卷,因在闱中各居一房,也被考生称为房师,一般翰林、春坊官和科部官在外学官都能担任,比如徐有贞升官前的左春坊右谕德就属于春坊官,可以做同考官。但会试主考官定额只有二人,一主一副,由出自翰林、春坊的阁臣及礼、吏二部长官兼翰林官者担任,难道李绍已经做到这么大的官了吗?想当年一起进翰林院的时候,李绍还比自己矮着一级,自己是正七品的编修,而李绍只是从七品的检讨,想不到几年不见,李绍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连忙问:“克述做到侍郎了?礼部还是吏部啊?”
“没有啊!我还在翰林院做学士啊!”
“哦!”徐有贞长舒了一口气,光想着阁臣和部臣可以做主考,却忽视了主考的先决条件——翰林官,作为翰林院的一把手,当然也是可以出任主考官的。翰林院是五品衙门,翰林学士是里面的最高长官,也才是正五品,不像自己所在的都察院是要害部门,是二品衙门,自己在里面,只能算是中层领导,却已经是正四品,比李绍的品阶还高着两级。
舒完了气才又觉得自己这样让李绍看在眼里肯定不是滋味,这不是气人有笑人无嘛!所以又连忙拿话来找补:“宁为鸡首,无为牛后,你毕竟是执掌翰林院,比我在都察院做个左佥都御史,上面一群婆婆强了百倍!”
徐有贞撩开车帘指着远处对李绍说:“你看那山顶那座塔,魏巍七层,若是在泰山那样的高山上,怕是连个影子也看不见,可是在这玉泉山上,几十里外都能看得分明!”
李绍也诚恳地说:“你是勇于任事的人,而且有能力做成大事,在都察院兼职能让你有更大的发挥才能的空间;而我更喜欢安静做学问,在翰林院能看着院里那些宰相之才逐步成长我就很高兴了,能给他们提供一点方便我就很满足。”
说话间就到了玉泉山下,两人便下马步行,李绍的仆人到山下的华严寺存了马车和徐有贞的驴子,李绍和徐有贞便把臂一同游览。玉泉山是挺矮的一座山,得名主要因为在山脚下有泉涌出,其味甘冽,名为玉泉。泉下有池,广三丈许,名玉泉池。玉泉山因泉得名,泉水自山间石隙喷涌,水卷银花,宛如玉虹,泉水色清而碧,细石流沙,绿藻翠荇,一一可辨。池东跨小桥,水经桥下流入西湖,自金代就是京师八景之一,叫做“玉泉垂虹”。明初王英有诗形容:“山下泉流似玉虹,清泠不与众泉同”。两人都掬了两捧水喝了,果然甘甜清冽。
徐有贞赞道:“如此好水,只流淌在山间,却是可惜了,若是运到北京城里,用来酿酒或者烹茶想来必是极好的。”
李绍却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或许正因为它只流淌在这山间,才能保持它的真味,若到那滚滚红尘中沾染了世俗气味,大概味道也要失**!”
徐有贞想了想,点头道:“克述说的真是至理,若是都来这里取水,也就显不出这水的好来,这泉水也就不能成为皇宫专用的饮用水,每日专人到这里来取水供御用了。可见越是自矜身份不肯炫耀,越是容易名声远播呢!就像克述兄,身在翰林清流,焉知不是将来的宰相?倒是我,如今已经算是入了浊流,想再入阁拜相怕是极难了。”
徐有贞这话却又道出了自己的心事:明朝自太祖以来,内阁学士的地位逐渐从皇帝的顾问和文学侍从逐渐提升到除了名称不是实际职权已经完全是宰相,但只有选拔阁臣的方式一直没变,那就是从进士中选拔出类拔萃的人才进翰林院,通过翰林院的考察选拔大学士,阁臣都是没有在地方工作经验的,这种没在地方担任地方官的翰林就叫清流。而都察院事务冗杂,多少就有些入了浊流,而自己还在河务上干过,更是比黄河也清不到哪里去了,恐怕和入阁拜相已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李绍听话听音,自然听出徐有贞的一心进取,虽然有些瞧不上他这官迷样子,却也出于同学情谊安慰他道:“都察院也算不得浊流,况且当朝的大学士王文不就是从监察御史一路做上来,如今也是拜相了嘛!”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