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崖下风飚云卷,若凡尘沧海。崖边的苍松虬曲多姿,斜横的老枝上坐着一个女子。
夕阳西下。女子映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她一个人,天地间也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云烟万里缥缈,连夕阳都似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她的人也一样。她的脸上始终都是同样的表情,冰雕玉砌的脸,寒凉如水的表情。冰冷与孤寒,岂非都是最接近绝望时的神情,绝望岂非就正是寂寞和空虚的极限。
她来看云海。她看的漫不经心,可是她没有停下来,纵然绝望就在眼前,她也绝不会停下来。
云海下有什么。她不知道,她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现在,她已经开始想,这云海下是什么,是绝望么?真的只剩下绝望么?
笙箫般的长鸣在天边回荡,群鹤在云端展翅飞翔,时隐时现,时隐时现的还有云海间同样缥缈的倏靡山,山峰上是同样虚幻缥缈的云瑞宫。
女子伸出素手,素手伸入怀中,抽出短玉箫。短萧作长曲,曲罢人未尽,松风吹日落,天涯月已斜。天色已黯,她的心情比天色更加黯淡。
天边飞来一只鸟,鸟儿名煌来,煌来巡萧音而来,羽翎生火,在茫茫云海中画出一道绯红。女子收起短萧,手扶苍松,站起身来。是该归去了,倏靡山是她的倏靡山,如果倏靡山不再是她的倏靡山,她又该归去哪里呢?
女子纵身一跃,从松枝上跃下,白衣素纱襟袂飘飘,似云烟袅娜海波缱绻,又似旗帜秋练凌厉飞舞,坠入云海之中,落在煌来背上。女子负手而立,御鸟乘风,穿梭云海之间。
云海鸿蒙,变换诡谲,她的心茫似鸿蒙。鸿蒙无垠,然心有穷尽,穷尽之处便如断崖,澜沧虽无惧,心中的悬崖,她却不得不惧,心崖之下,是绝望,一个人若跳入绝望之中,心便死了,心若死了,便让人生不如死。
云瑞宫,齐云殿,金碧辉煌,伟岸庄严,伟岸庄严的还有她面前的老者。老者着白袍,左手中的权杖流光溢彩,他静静端坐在大殿上方的铜座上,在霞光中尽显沧桑,沧桑的和这座倏靡山一样,静默巍峨,却透出依稀的悲伤。
“今日是你的及笄之日,来,过来,我的好孩儿。”
老者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白玉簪,替女子插上。
“戴上这齐云簪,你便是个大人了。”老者轻抚着女子的头发,似有不舍,片刻之后,却又挥手道:“走吧,这就是所有人的宿命,也是这倏靡山的宿命。”
“恭送圣女。”大殿两侧的众人向她鞠躬致礼。她走出大殿,没有回头,她知道,如果她回头眼泪便会流下来。面朝着云海,她忽然笑了笑,“是啊,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还能像孩童一样哭泣泪流呢?”。她擦干眼角,吹响手中的玉箫。一道火红的光影从天边若流星驰聘而来。
女子坐上飞鸟,向西离去。在茫茫云海之上,她觉得寂寞。以前,哪怕世界上只有那一片漫无边际的云烟,只有那一座清冷高寒的倏靡山,只有那一处深不见底的澜沧崖,她也从不会觉得寂寞。
黑夜自东天而来,吞没最后一抹霞光,此刻,寂寞就像这夜色一样,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煌来翼上流焰窜动,和着风声,噗呼哄鸣。她反而觉得有些冰冷,裹紧衣袖。也许,一个人在寂寞时,心就会冷,心一冷,便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飞行数十里,忽然,风起云涌,黑云滚滚,遮星闭月,电闪雷鸣。这九霄天外天,无有四季,年日如一,更无天气变化,向来都是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黑云?好生怪异。
女子黛眉紧皱。煌来俯沉低鸣,气焰猛然翻涨嚣盛,所掠之处灼浪滚滚,云烟四散开去化作清气消失于无形。
她从没有听过煌来如此低鸣。印象中的煌来,温顺亲和,从未如此愠怒,她知道,是它来了。
女子抚摸着煌来的羽毛,四处观望,一团黑云自后方的倏靡山飞来。
前方的云海,旋转下沉,扭曲成巨大的漩涡状,这个飓风眼便是通往凡尘世界唯一的入口。煌来扭捏翻转顶风而行,向着飓风眼的中心,风力越强,任凭女子如何精通于骑乘之术,也不免左摇右晃、前倾后摆,难以端正身姿。
黑云幻化凝形,射出一道煞气,煌来惊觉,却已是躲闪不及,索性将女子抛出去。狂风呼啸,狂风中,飘散着漫天的羽毛。女子手里也攥着一片羽毛,羽毛呈现出深暗的火红色。火红的羽毛仿佛狂舞的焰火,在她的眼眸里剧烈地燃烧。天空也在剧烈地燃烧,火光漫天,犹如绽放着万千的烟火,在她的眼眸中散落,化为一片片轻薄的灰烬,最后消失在呼啸的狂风里。唯独那一声凄厉的长鸣,伴随着狂风在天空中久久回荡,于她的耳畔历久弥新,历久弥新的,还有她脑海中不曾被割断的光阴。
太阳照耀着蔚蓝的九霄天,白色的云海浩渺宁静,纯净的空气中融化着温暖的光影。女童盯着窗外,不觉出神。推开门,老者走进书阁。
“爷爷,为什么哥哥姐姐们都能乘着仙鹤,在云海中自在遨游,而素漪却只能呆在倚云阁里看书呢?”
“来,看到那只红色的鸟儿了么?等素漪长大,学会了骑驭之术,也能乘着它自在遨游。”
“那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等你把这些书都看完了,你也就长大了。”
空阔的齐云殿上,众人伫立。权杖敲击着地面,激起悦耳的鸣音,老者缓缓走出大殿,右手边半大的女童欢蹦雀跃。火红的鸟儿从云端飞落,立在殿前的石阶上,盈盈的翎羽随风翻动,飘逸轻灵。
“转眼素漪都已经这么大了,来,爷爷送你一件礼物。”
“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煌来。”
风吹苍松,云卷云舒,澜沧崖上,女孩正愁眉苦脸,默念起凿刻在石壁上的箴言。
“山外重峦山,天外九霄天。穷欲无有年,惘自飞煌仙。”
“不过和大师叔拌了一句嘴,就罚我在澜沧崖上面壁三天,爷爷真是不近人情。”
“还是煌来最好,送来甘露,陪我解闷。”女孩眉开眼笑,饮下荷叶上的一滴清露,轻抚着鸟儿的羽毛。鸟儿欢鸣,翩翩起舞。
风声中,听不清自己的哭泣,眼泪还没落下就已经消失在狂风里。风带走的不止是灰烬,还有数不尽的曾经,当曾经的时光与倏靡山一同坠落,她把绝望和眼泪留在风里。双手合拳胸间,拳心紧攥着羽毛,她怕羽毛会像平日里的阳光,从指尖遗落,悄无声息。她抓住一丝不甘,紧紧地抓住,抓在手心。她的心萌生一丝希望,不再哭泣,她开始期待,期待着云海下有什么,凡尘又是怎样的。她像一片羽毛,亦或是一颗流星,向飓风眼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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