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停云忙向程羽使眼色,程羽只做不见,一口气说了下去,“粟统领以为,朝廷可册封肃慎部首领,归于王化,安抚其众。两部分而治之,以营州军之兵力,单征东胡,是可行之举。东北之地河道众多,依托地利步步为营,两相逼迫,使其无可腾挪周旋,俟机决战。此乃深谋奇策,末将甚服。”
任停云暗叹口气,不再说话。晟郡王却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道:“众言纷乱,久之不决。此正所谓筑室道旁,无时可成。请陛下圣心独断之。”正明帝却面带玩味之笑:“无妨,各尽其言。”转头问丛敏,“逊之有何见解?”
丛敏万料不到皇帝会问到自己头上,一时脑中空白,窘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范成仁才起身奏道:“臣才从北地回来,以臣观之,图鞑国力已弱,而我军力胜于往时。图鞑骁将锐卒多死,战士心怠,此难应者二。而我兵仗精锐,决计深入,雪耻求战,此为三不可当。且霍察汗贪狡而愚,德拉钦多思而疑,伯昇则性狠而偏,非比陛下神武英睿,停云远虑果决,若今不取之,俟后图鞑另更明主,则事难为矣。难得而易失者,时也。夫能顺天承时,济群生于艰难者,非上圣与英雄不能为也。愿陛下勿复再疑。”
皇帝拈着唇髭,终于笑了起来:“朕意早决矣。成败之机,正在今日。逊之替朕拟诏,”说着转头目视任停云,“以停云为领军大都督,北伐之事,一以委卿,进止之机,朕不中治。阃以内者,朕制之;阃以外者,元帅制之。”
九鼎一言。靳怀义见皇帝如此,知不可劝,叹息道:“去岁兵灾,中原困苦。如今雍、并、燕、中四州免赋,藏库未实,朝廷税入全赖江南。大军一发,则国家倾尽所有,若能制胜还好,倘若未能全功,唉,还请陛下慎之。”
正明帝微笑道:“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还望靳公往后一如今日,尽诚直言。朕决不会因忠言忤意而相罪责。”掉头吩咐邢裕:“赐金一镒,以谢靳相。”
靳怀义慌得忙道不敢,却又转头冷眼对任停云道:“如今遂了你的愿了。这回诸军并发,大将军需用多少兵力?”一直没有开口的申载言沉吟道:“图鞑疆域万里,胜兵十余万,如欲全功,至少须得二十万大军方可。”靳怀义颓然坐下:“二十万!这还不算辽东之兵,那么动用民伕亦当此数。一旦开战,国家日费千金,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点底子,全要填进去了。”
任停云从容说道:“何须二十万,十万足矣。至于民伕,也用不了那么多。”靳怀义皱眉道:“休要大话。”任停云咳嗽几声,正欲解释,想了想又忍住了。
君臣吵闹一番,将大事定了下来。皇帝长吁口气,又问道:“古来明君治吏不治民。若百官皆贤,朕可垂拱而治矣。如今众官缺员,与诸卿计议一下。停云,眼下阿斯兰留守并州,龙武师总兵何人可继之?”
任停云淡然道:“就以折冲旅巡检雷鲲接任。另以折冲旅团练官陈先义替任折冲旅巡检可也。”皇帝点头道:“回头你叫兵部会同中书省发文罢。”程羽却嘻笑道:“余用诚调去雍州,如今东都师是末将兼领,陛下可有合适的人选替上么?”
皇帝一怔,沉吟道:“东都师非比寻常,朕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程羽忙道:“那末将举荐一人可好?”皇帝扬眉道:“云飞既有适合人选,何不早说,你要举荐谁?”程羽笑道:“越州军总兵伍敬思。”
任停云插嘴道:“白马银枪伍孟成么,这个人选的确适当。转迁平调,也说得过去。”程羽奇道:“你也知道此人?”任停云微笑道:“昔日越州军,第一条好汉是你程云飞,第二条好汉便是伍敬思。我怎么会不知道。话说当年邵总兵旗下两位巡检伍敬思和柯臻,都是玉面银枪,人物非凡。越州军与海贼交战多年,果然是豪杰辈出。”
他咳嗽着向正明帝解释道:“伍敬思,字孟成,故中州军统领伍煊之子,威德十六年武举中保义郎。原越州军邵克昌师巡检。三十六岁,善使长枪,与海贼大小十余战,数有军功。威德二十八年黄土岗之役,邵总兵为国捐躯,伍孟成旅编入汤如龙总兵旗下,随其征战至燕州北平。今年三月晋都尉军阶,现任越州军总兵。末将知道云飞的意思,东都师要随他北进,欲得一骁将为助。伍敬思调入中州军后,可由汤总兵旗下巡检吴克峰继其原职。吴克峰,字登之,三十七岁,威德十六年武进士及第,”
正明帝忙摆手笑道:“你不用再背履历了,朕信得过你。就依此办理。”丛敏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将军,方才所言这位伍总兵既然武艺高强,是越州军中第二条好汉。那为何威德二十八年殿前比武选将,越州军来的却是程将军和柯至盛柯总兵?”
姚景代为答道:“那时伍孟成报了丁忧,并不在军中。”程羽笑道:“伍敬思这人心高气傲,他来了东都,多半会瞧我不大顺眼。不过不要紧,他是将门之子,素以名节自许,并不因私忘公,我会和他处好关系的。”
晟郡王道:“他怎么瞧你不顺眼了,难道是因为你入仕比他晚,官却升得比他快?孤倒觉得是你对世家子弟,心有成见,瞧不起他们。”程羽凉凉说道:“这可是没有的事。我没有瞧不起殿下,对停云也是敬重得很。”
晟郡王愣住,正欲反驳,皇帝制止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斗嘴,如今都已是开府建牙的一方节度,总得讲点谦敬仪则罢。”又转头对几位宰相:“朕已诏命雍州总督方固晨回京养病,欲请申公兼行雍州行台总督、陇右道营田大使。公年高德盛,朕以俗事托之,还望不要推辞方好。”
“啊?”申载言一听呆住,半晌才回道:“是,是。臣定不付陛下所托。”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还有长公主大婚在即,”任停云身躯一僵,“南平王叔兼了宣政司使,原礼部侍郎韦孝全又转迁了户部。眼看秋闱将至,礼部事繁,由谁来接任礼部侍郎为好?几位丞相都想一想。”
姚景沉吟道:“臣以为燕州宣教使孔如圭天下名士,才望兼备,又正是年富力强。可以召入京师以辅南平王。”靳怀义连连点头道:“不错,孔如圭来主持明年春闱,最是合适不过。”
任停云欲言又止,皇帝正要点头,程羽却摇头道:“孔璋不可入京。”靳怀义皱眉道:“程将军何出此言,莫非你与孔如圭也有过节么。”程羽略一犹豫,强词夺理道:“道德文章,论文才他不及范公远矣,论气节操行么,我也没瞧出来他有何过人之处。”靳怀义不悦道:“真是笑话,那你的意思是只有允文可以主持会试,其他人都不配?孔如圭刚直耿介,海内信服,怎么能说德行不称!”
任停云突然出声道:“孔如圭不宜入京。”靳怀义瞪着眼睛,任停云摇摇头却不解释,只捂嘴咳嗽。皇帝道:“既然停云说不可,那么诸卿再举一人。”丛敏心下惊异地望皇帝一眼,手中毫笔却依旧纪录不停。
范成仁思忖道:“蜀州宣教使王仪谦恭厚道,忠信儒雅;越州按察使陆东原才气高迈,精于学问;皆可入京任礼部侍郎。请陛下裁夺。”靳怀义忙道:“允文,不如从几位总督之中遴选为好。”
姚景摇头道:“诸行省总督之中,顾仲长、茹文敬、张荫远都是才上任。林轩晨、温文广、郭元璟、陶孟伟、康廷梁又是署官已久,回京只能右迁不可平调。王量远则才具不足。再者,陛下新登位,当广擢贤能以备台省,不可塞其进路也。”靳怀义争执道:“那楚州陶嵘胡应龙二人,总得调开一个罢?”
任停云不想再听下去,起身揖道:“陛下,兵事既已议定,末将请先行告退。”程羽忙跳起来笑道:“臣也告退。”皇帝似笑非笑道:“不在此处用膳么?也罢,停云可先回宅歇息。云飞就不要走了,今夜便宿在东宫,陪朕说说话,顺便给朕讲讲你那江湖之事。”程羽只得道:“是。”
晟郡王也起身告退,三人一道出了丽正殿。天策师虎贲旅巡检罗耀祖上前见礼,任停云咳嗽道:“你把当值名册拿来与我过目。”罗耀祖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大将军既已回京,自当亲掌宫禁宿卫之事,忙从靴页中取出名册交给任停云。
程羽笑道:“我被皇上留在宫中,今夜当值,自当由我率队。你就不用操心了,赶紧回去见你那位娇滴滴的小夫人罢。”任停云轻轻一笑,却是不肯马虎,详细交代之后才与晟郡王一道出了东宫广运门。
与任停云道别之后,晟郡王领着亲兵戴宁沿着横街往东面的延喜门走去。戴宁问道:“殿下现在是回府么?”晟郡王闷闷地道:“回府做什么,晚上鸿胪寺光禄寺在四方馆设筵给倭国遣唐使团饯行,孤还得回皇城来。眼下时辰尚早,四处走走罢。”
戴宁正要说话,却听得有人喊道:“殿下,等一等末将。”晟郡王转头瞧去,见一名都尉,身长体健,腰细膀阔,粗眉虎目,却是龙威师总兵丘昂。便问道;“原来是你,龙威师不是已经回驻冯翊了么,你怎么还没走?”
丘昂笑道:“明日就回去了,不过是舍不得京城,所以多玩了几日。”晟郡王笑骂道:“你每日游冶狎昵于章台行院,当别人不知道?小心御史参你一本。”说着却停下了脚步:“你说,京城里最出名的妓馆是哪一家?”
丘昂也兴奋起来:“殿下也想去玩玩么,要说最有名的,当是群芳院。不过末将如今只去海棠院。”晟郡王点点头:“那就带着孤王一道去坐坐罢。”
“停杯且听琵琶语,斜照江天一抹红。”丝竹乐声中,被丘昂搂在怀里的颜苏苏轻声道:“大人,你瞧郡王殿下。”说着用葱根玉指悄悄一点。丘昂转头望去,晟郡王对着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若有所思,倚在他身旁的娇美少女一脸幽怨,他却浑然不觉。
颜苏苏不禁吃吃轻笑:“殿下哪里是来游玩的,分明有一肚子心事。”丘昂道:“估计是跟我一样,很快要离京了,心中烦闷罢。”说着在她腰肢上乱摸,“啧啧,恁地细腰,我的心肝,教我怎么舍得?”
颜苏苏斜飞一个媚眼,却故做哀怨:“大人不过嘴上哄奴家开心罢了。当面说恩爱,过后便丢开。男人哪,都是这副德性。”丘昂忙道:“心肝,这可是冤枉死我了。到得旬休之日,我定会回京来看你,放心,我说话向来算数。”颜苏苏嗤地轻笑,在他身上一拧,娇声道:“罢哟,大人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身份,到了冯翊自然又会有色艺双绝的相好,哪里还会记得奴家哦。”
她说话轻柔,含雪喷珠,丘昂差点酥倒:“那些庸脂俗粉,怎敌得过你风liu娇态,我自来便只疼你一个的。”“真的么,”颜苏苏嘻笑着抿一口酒,将酒杯伸到丘昂嘴边,“那么大人饮了这杯罢。”
砰地一声,晟郡王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升材兄,咱们走。”说罢起身径自出门下楼。
丘昂颜苏苏两个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丘昂捏捏她的脸道:“我跟着郡王去宴请东倭人,回头再来陪你,先去了。”
他下楼来,见晟郡王已经换上戴宁从王府取来的王袍,系着革带嘴里问道:“王妃有没有问你什么?”戴宁笑道:“自然是问的,小的回说殿下在东宫面君奏对,因为夜里要赴筵所以命小的回来取衣裳。”晟郡王将换下的将军常服丢给他:“还算机灵。”
鸨母笑眯眯地将两位贵人送出了海棠院。晟郡王突然问丘昂:“孤瞧你对这个颜苏苏也算是上心,可是这样花费也太奢侈了些。为何不替她脱了籍,赎回去做外室养着?一劳永逸,岂不更好。”
丘昂瞪大了眼睛:“不过是个粉头,哪里就说到这里了。”晟郡王扫他一眼:“薄幸,”又问道,“你说孤再收个旁妇,不会被纠弹罢。”丘昂笑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纳妾,何况殿下郡王之尊,有什么打紧。”晟郡王摇摇头:“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她可是个寡妇。”
丘昂大感兴趣:“是怎么回事?”晟郡王叹口气:“是孤王在金城府结识的一个女子。她本是一富商之妾,不料脱籍才数月丈夫便暴亡,大妇将她赶了出来,没奈何只得重张艳帜。孤王一见之下,竟是旦夕难忘。有心收了她,又恐以她的出身,怕是封不了媵妾,是以头痛。”
丘昂笑道:“这有何难。只要这小娘子亦对殿下有意,殿下可在金城府另置一宅院,再托人出面收了她,悄悄地办了,西京城里谁会知道?”晟郡王点头笑道:“这主意果然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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