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年正是萧岩,他跟随任停云一路暗访,然后潜至罗辩在城外的庄园、坞堡,见其筑山凿池,雕饰华靡,任停云心下嗟叹:“王公府第不能及也,非聚敛亿万,何能为此!”
然后三人才赶至府城官衙,一直在旁不动声色瞧着。眼见衙役对老百姓施下暴手,萧岩终于按捺不住抢上去出手救人。听得员外喝问,他直起身来怒视罗辩,眼里直欲喷出火来:“狗官,你荼毒百姓,祸害一方,天理难容!老子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为民除奸!”
任停云这才出言喝止道:“萧岩退下,不可莽撞。”萧岩气咻咻地瞪视罗辩,却是不敢违抗,抱起少女退了回来。被打散的众百姓见有人强出头,又都渐渐围过来,不出声地瞧着。偌大的衙前只听见躺在地上的人一阵阵呻吟之声,气氛诡异。
罗辩这才注意到在远处旁观的任停云和舒海。见任停云形容俊秀,头戴皂纱罗幞头,着素白锦袍,腰佩长剑,气度出众神色从容,随行侍从一身军士装扮,甚为矫健,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心下惴惴,强自镇定道:“尊驾何人,竟纵容随扈打伤官差,咆哮府衙?本官当将尔等锁拿鞫问,依律罪之!”
任停云面露讥讽之色:“罗使君竟然还知道国法么,贪墨赈恤,妄行征赋,以役伕营建私堡,逼民为盗。行如此之事,尚敢呵斥本帅,国家刑律,正为卿设。”罗辩不禁变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舒海手擎密敕高高举起,扬声喝道:“东唐元帅、侯爵、柱国大将军、兵部尚书、山东诸行省采访处置使任公停云在此,官民人等,俱听处分!”他如今已颇能识文断字,一大串头衔被他一口气流利地背出来,任停云不禁诧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围观的众百姓登时欢呼起来,纷纷跪下道:“是元帅来了!”“求元帅为草民等作主!”罗辩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以头触地,颤栗不已。那员外、司曹、捕手等人吓得心胆俱裂,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任停云向四周拱手道:“列位父老请起,朝廷用人失察,以致百姓疲苦,此皆停云等之过失也,尚请诸位宥之。眼下请众位推选有才望者入衙,具陈此事。”说罢向府衙而去。
走上台阶,他心下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向自己窥伺。他回头望去,却不见异常,便冷冷地瞧了瞧匍匐在地的罗辩等一干人,跨过大门步入公堂。
任停云书至东都,详述河阳案情,并以为:“罗辩赃污妄征,当坐免官除名,永不叙用,徙三千里。”中州行省总督温博拆开阅过,失色跺脚道:“泼天之案!吾身为州牧,有失察之责,足可羞也。中州御史出缺已久,朝廷迟迟不遣官任之,致有今日之事。”
于是命按察使许伯英急赴河阳复鞫此案,一面表请辞总督之官,央朝廷速遣御史到任。与任停云书一道以加急文书飞报行在。
皇帝的敕令很快就到了,不许温博辞官,并命:“彼徇私贪浊,坏公法,损百姓。天地不容,神人共怒,罪在不赦,当处极刑。令枷入京师,以使百官往观其就戮!”温博闻之不禁愕然,思忖道:“新皇年少,为政好新奇,命百官观刑,自古未有也。”然而惧其威严,不敢上言。
他却不知道京中吏部尚书王行俭已上书异议,皇帝回书道:“此事朕自裁断,太宰无复多言也。”王行俭一直有轻视皇帝之意,观书色变,至此方生恐惧之心。
同官县玉华行宫,在西京城北百余里,为皇家避暑行宫,恢宏壮丽,掩映于秀丽山色之中,青瓦白墙的建筑群与千峰翠色相映成趣,行宫旁还建有皇帝家寺玉华寺。自范成仁率兵赴北边之后,皇帝就驻跸此地,以为后援。羽林军翊卫、骁卫二师如今也在宫外驻扎,营垒严整,旌旗耀目。
行宫北侧的肃成殿,依峭壁而建,流泉飞瀑泻于殿旁,观之令人心旷神怡。可是河阳之案显然影响了正明帝的心情,他有些焦躁地在殿中踱步,望着殿外的飞雨水帘,突然开口道:“允文赴边至今未有一封书来,也不知战事究竟如何?”一旁随侍的郎官屈锐小心地道:“陛下可要遣监军使至军中,以观军容?”皇帝手拈唇髭,皱眉道:“军旅之事,大将专决,朕不中治。”屈锐忙道:“是,陛下英睿明断,非臣所及也。”
李嘉显笑道:“范相文武雄才,为将持重不趋小利,机断深谋,必能却敌。陛下不必忧之过甚。”皇帝点点头,却吁了口气,轻声道:“这帝王难做呀。”
五月初五日,乙未,端阳节。这一日风沙大起。范成仁突然命阿斯兰、栾继宗、依雷等将领向伯昇搦战,自己却身披甲胄,简选二万精锐卷甲衔枚诡道兼行,北渡大河,到得勒川东岸,他下令全军不分昼夜筑垒,数日工夫便在大河北岸建起了一座土城。
阿斯兰等与伯昇交战,小有不利,又退回营垒坚守。伯昇心下疑虑,待得斥侯向他报告汉人已在大河北岸设立据点,不禁大惊:“西台人说这个姓范的胸有百万甲兵,果然不差。这是要断我归路,必须将其拔除!”
于是图鞑军连夜拔营渡河而去。营中有不少掳掠来的汉人女子,伯昇下令:“有敢私挟妇女过河者斩!”遂沉妇女数千人于河中,哭号之声,遍于山野。
伯昇军直奔土城,中军都统赛钵罗也率骑兵二万前来会合。两支图鞑军向土城发起了强攻,士兵们架起飞梯攀援而上,城中飞矢、蝗石倾泻如雨,连攻数日不克,阿斯兰等又渡过大河前来救援,伯昇命令撤围北退,于中道设伏,意图将东唐军一举歼之。
两支东唐军在城下会师,丛敏向范成仁建议道:“虏兵退去,明公可使诸将率轻骑逐之!”范成仁摇头道:“伯昇轻易退去,定然中道设伏以图我师,不可追敌。且虏帅既退,平城之围可解也,诸君当东进以救平城。”见丘昂、阿克达面有不信之色,范成仁笑道:“好,二位可简轻骑往追之,若敌且战且走,当速速返回,不得冒进。”
翌日二将领兵返回土城,丘昂来见范成仁,执礼笑道:“丞相料敌如神,末将心服口服。”范成仁含笑不语,虞文俊大笑道:“能得升材此言,殊为不易。”
塞上的黄昏,一轮圆日缓缓坠入地平线。激战过后的原野静穆祥和。范成仁在城头上向北眺望,饱经风霜的面容上若有所思。一阵风沙掠过,吹起他鬓边的如丝白发,愈显苍老。丛敏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瞧着,心下感慨:“范相年不过四十五,竟已憔悴如斯。”
军营里传出了悠悠的芦管声,月亮不知何时已上中天,照得满地如同铺上了一层白霜。丛敏感到阵阵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忙上前对范成仁道:“此地不比中土,夜里寒气甚重,明公早些下去歇息罢。”范成仁瞧他一眼,却道:“此地跨大河以北向,制胡马之南牧,当以重兵镇之以为长策。我打算在此城以西四百里、八百里各建一城,其间广布烽燧互为呼应。逊之,你说这几座城,该取何名?”
丛敏闻言一怔,略一思索便笑道:“就叫受降城罢!”
“受降城?好,”范成仁微微颔首,转头望着城外的烽台,轻声吟道:“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塞外的风,呜呜地从两人身边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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