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的海面上,近四十艘高耸着帆桅的船只纠缠在一起。
蛰月,北方的海洋孕育的冰冷洋流,当回流到这靠近伊姬斯的海域后,温度已上升到浸入的手感仅仅是微凉的地步。在这冷洋流与伊姬斯延岸的暖洋流交汇之处,海藻吸取到充分的矿物质而茂盛地生长起来,散播出的孢子将海水渲染成深蓝的颜色。浮游生物在成片成片般漂浮在海面一望无际的海藻中繁衍生育,又吸引来数量动辄以百万计的虾、蟹之类节支动物。然后是吃海藻、浮游生物的草食类鱼,以及吃虾、蟹的肉食类鱼,为了食物、繁育场所或是躲避天敌而选择了这里。紧随其后的,是那些食物链上更为高级的掠食者。
人类,在这片海洋上完全是后来者。他们甚至无法长时间生活在海水环境中,只能像猥琐的寄居蟹一样呆在他们用死去的树木制作出来的房子里,靠着风在海面上整日漂游。然而正是这些人类,在墨海上制造的毫无意义的厮杀,要远远多于已在这海中繁衍了成千上万代的其他动物。此时此刻,人类的鲜血,在船甲板上汩汩地流淌,又延着船舷滴落到海里。渗入海水的漫延开来,让周围十几里的肉食性海洋生物兴奋地几乎疯狂。但它们并不明白人类的厮杀到底是为了些什么。觅食?求偶?还是守卫自己族群生存的地域?都不是。开战初期就已沉没的船只身旁,横躺着撞沉了它的一个同类的半具残骸。而两者之间,一个与它们的躯体相比显得非常渺小的箱子四周,散布着一些薄薄黄色的金属片,在上层深达数里水层漏下的几缕光线照耀下,闪烁着妖异的色泽。
战斗仍在继续。
海盗终于依靠他们的人数和悍不畏死的精神,渐渐占据了上风。虽然商船队还在反抗,但加上已经逃跑的、已经被占领的,以及即将被占领的,至少一半的船只失去了控制。余下的要么选择步其后尘,要么就是必须要撤退了。至少,好运号上的护卫队长开始劝说杰普莱-杜什接受这个结果。
至此,可以认为,杜什家族在遇到海盗的最初所选取的策略,本身就是错误的。船只,正因为运动,才具备存在的价值。一座建立在海面上的城堡,就和海市蜃楼一般的虚无缥缈。或许,只有缺乏对海的认识的内陆人士,譬如图拉克的书记官阿利安-萨尔达,才会想出前无古人后也未必会有来者的战法。但也不可否认,正因‘大眼泡’的海盗势力初次遇到所不熟悉的战术,才为此付出了难以预料到的代价。
阿齐比冈下达了止杀令。对杀红了眼的海盗部下是否有足够的约束,他却未必有多大信心。至少,从升起白旗的船只上依稀传来的惨叫声,印证了他内心深处的怀疑。不过,他的心思并不在于此。死了那么多人,损了那么多船,这次的虏获必须有足够的价值!即使其他的海盗船还在围攻负隅顽抗中的目标,他的旗舰锤头鲨号依旧急迫地登上一艘控制下的商船。他要亲自看看,船上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
鲁吉拿着一把斧子,走在海盗首领的前面。作为副手,他有划分战利品的优先权。船上所剩不多的幸存者被控制在尾艛的角落,眼神中露出畏惧、不甘的表情。黑皮肤的海盗威胁似地挥了挥手里的斧子,随即俯下身,拉起货舱的舱门。随着楼梯走入船腹,里面是一个个隔间。借助上方几处透气孔似的窗口透入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每个都放着麻布口袋装着的货物,层层叠叠地一直到舱顶。
一个海盗用舱里的油灯点着了早就准备好的火把。
阿齐比冈深吸了口气。除了海水的腥味,以及所有船只内部都有的淡淡腐臭,他并没有闻到其他的味道。那就排除了最值钱的商品——香料。可惜了,在寒冷的北方,香料可谓价比黄金啊。就算运回伊姬斯市场上买,那些变得刻薄的黑市商人也一定会为之大开方便之门的。
再看货品堆上覆盖的帆布,应该也是一种会受湿气影响的东西。难道是……糖?
鲁吉很不耐烦地走上前一步,一斧子砍开了粗糙的袋子。白皙的沙粒,顿时从鼓鼓的袋中冒出,哗哗地流到地上。
“糖!”海盗们如释重负地叫出了那个名字。糖,一向是伊姬斯向帝国本土输出的大宗商品。这种只有在阳光明媚的南方才可能供给的出产,对贵族以及城市中薄有资财的市民阶层而言,无疑具有难以抵挡的魅力。甚至帝国的军团,也把糖制品当作出征时安抚军心、提高士气的必备补给品。沙漠地形居多的伊姬斯当然不产糖,却能通过死海沙漠神秘的商道以及遥远的大悲群岛输入。因此,伊姬斯,也唯有伊姬斯,成为帝国能够获得这个充满**和能量的甜味料的唯一途径。
是糖就好。即便折半价出售给黑市,也足够弥补损失了。
鲁吉狐疑地看着脚底下白色的颗粒。经常代替阿齐比冈与不良商人打交道他,智力上其实并不一直像他外表显示的那么粗线条。糖?杜什家族从哪里买到这么多、这么精细的糖粒?控制糖交易的,不是坤纳萨、亚穆克这类伊姬斯本土奴隶主家族吗!就算是坤纳萨,也宁愿把糖加到果脯、果干里进行二次加工,而不会直接出售大笔的原糖。
用手指撮起一点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刚尝了一口,鲁吉就恨恨啐了出来。“不是糖,咸的。维拉女神的奶*头,喀赫神的鸡*巴啊!是盐,是该死的盐。”他又是骂又是诅咒,要被神殿的祭司们听到,绝对会被当成渎神者丢到火堆里烧死。
阿齐比冈的脸色骤变,抓了一大把在手里。食指拇指间捏了捏,果然没有那种腻手的感觉。他还不相信,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窜到喉咙口。
上当了!阿齐比冈甩手把盐丢到地上,扭头钻出船舱,走到那一小群俘虏面前。
“说!你们这支商队是怎么回事?”简短的质问中,带着难以遏制的怒意。
脸色颓丧的船员、护卫、仆役们一齐看向首先提议放弃抵抗的商队主管。身材肥胖的主管讷讷地回答:“什么……我们是杜什家族的商队,我…..我就是为他们运…..运货。”
“运货?”鲁吉用脚尖钩起地上一把折断了的弩弓。“运货的商队会配备这么好的武器?别告诉我,王子殿下每次干你们家的女主子,就拿这个当嫖*资。”
商队主管惨白了脸,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锵!阿齐比冈拔出了腰侧的弯刀,这是他在这一仗里第一次使用武器。泛着一丝艳红的刀刃,瞬间贴到商人的喉咙口。“下面的货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调提高了一度,显然已经失去了平稳的心态。
“货…..货都在啊。”商人似乎理解岔了。他甚至还挤出一丝媚笑来。“之前死掉的雇佣兵还说要……放水浸舱,是我…..对,是我阻止了他,保住了货。”
回答错误!锋利的刀像切豆腐般割破了皮肤、韧带组织和一堆的气管血管,直到接触到最坚硬的颈骨。海盗首领还不解气,又向左右环切了两刀,一脚把依旧带着难看笑容的胖子踹倒在地。但在此之前,吱吱飙射的鲜血已经喷了他满头满脸。
阿齐比冈草草抹了把脸,又拽起一个穿着较好的男人来。
“你来说,船上装的是什么?”
男人面色紧张地盯着海盗手里还在滴血的刀子。“装…..装的是杜什家的货。”
嗯?这算是一个正确的回答吗?
“什么货!”声嘶力竭的质问中,阿齐比冈凸出在外面的眼球浮起一层血色。
“果脯、彩色羽毛、金砂、茴香酒…..。”阿齐比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里的刀也抬高了一尺。“盐,最大科的是盐。”这男人总算开了窍,迫不急待地吼了出来。其实就算是在商队干了十多年的他,也没把这次带的盐当成什么重要的货物。
“为什么是盐?”阿齐比冈追问道。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难道就说是少当家的杰普莱-杜什一时脑子发热之举?至少商队里一大半都是这么理解的。某种程度而言,杰普莱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谁让他不知怎么的,就被安妮塔说服了呢!看来结婚并不能避免男人在女人面前发昏,即使明知道这个女人根本碰不得。
船舱里的沉默,似乎预示着第二个倒霉的牺牲品即将出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海盗闯进杂乱无章的舱室。
“老大,美人鱼的船回来的。她们…..她们的样子不对劲。”
脑子早就被某种阴谋论充斥的海盗首领放开手里的男子,沉着脸走了出去。海盗们也隐隐有些不妥的预感,一窝风地走出封闭的尾艛船舱。只有商队的俘虏一个个面面相觑,对未知的命运充满惊恐。
“怎么不对劲?”回到自己的座船,阿齐比冈觉得总算恢复了些安全感。不知为何,刚才在那艘已经被完全占领的商船上,他的后脖颈一直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或许是收敛在甲板一侧数十具他的手下的尸体,或许是被杀的商队主事显得刻意做做的笑容。但最让他忐忑不安的,则是那些白花花的盐。
听到下方传来的询问,桅杆上方的瞭望哨大声回答:“她们在全速向我们靠拢。五艘船,没有虏获。”
“去你妈的不对劲。”鲁吉本来就心情不好,听到这话顿时爆发了。“那娘皮准是让人跑了,所以赶回来想分我们一杯羹。老大,我就说这帮子家伙没一个好鸟。这次就不该叫上他们一起的。”
“闭嘴。”海盗首领嘴里冷冷迸出的词语,顿时让桀骜的黑皮肤海盗没了声音。
阿齐比冈绷着脸,一副想要杀人的面孔朝着南面。不多久,几面斑驳的船帆便渐渐露出海平面。主桅顶部的确是伊娜尔(Inal)美人鱼的旗帜,而且是满帆。现在是北方压过南风的季节,这么做是觉得她的桅杆足够硬,不容易折断吗?捞食,也不至于连老本都不顾了罢。难道传言是真的?缺了这一票的收益,她的大帮连锅都揭不开了?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她一定不会放过那几艘逃跑的商船。伊娜尔势力的船与其他海盗相比体积都不大,却很讲究速度。要说连她都追不上的船,恐怕只有开初那两艘奇怪的三角帆船了。快到山穷水尽地步的她竟然放弃嘴边的肉…….。
阿齐比冈的脸色骤变——伊娜尔的帆桅后面不远处,冒出了另两根桅杆。斜桅,密集的横杆,蝙蝠翅膀般伸展的黑色帆翼。这种帆型的船,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艘,那就是图拉克王子的黑羽。在海面上航行如海鸟般轻盈,轰鸣的炮火如雷电般猛烈,这艘庞大的船只出现在法卡勒斯海的第一天就成了海盗克星的代名词。它的威名,是用克特里港的夜战,以及罗西拉岛的恶战所铸就的。
上当了!海盗首领的心里泛起一股浓重的挫折感。
这个虚岁才二十一岁的王子,据说具有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俊美的相貌能让任何一个年龄的女人为之倾倒。没想到,他却能做出如此狠辣的决策——拿一个早早向他投靠,甚至连妻女都荐之枕席的伊姬斯殖民者家族的大型商队作为诱饵,伏击被吸引而至的海盗。这就是他的赫赫功勋。杜什家族的难道都是受*虐狂吗?这样的条件都会接受?
“撤!”阿齐比冈的脸扭曲着,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什么!”鲁吉等海盗惊诧的看向阿齐比冈。
面面相觑一番后,鲁吉凑近了低声说:“首领……,我也知道是大黑船来了。但它毕竟只是一艘船,我们有八艘。要是再联合上伊娜尔、萨巴达,数量还能翻一番。二十艘船,打不过它,一战之后全身而退不成问题。这点时间再抓紧些,足够我们带上眼下控制的五艘杜什家的商船一起回去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海盗也过来帮腔。“要是这样就退,我们在墨海的名声可就彻底毁了。”
阿齐比冈冷冷地反问。“名声有命重要吗?”
“罗西拉岛的时候,‘独眼龙’他们可是狠狠地干了一仗的。临了,也没见大黑船敢追上去啊。”一个海盗嘀嘀咕咕的反驳。
阿齐比冈的脸一板。“‘独眼龙’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来和我相比。”
虽然他这么一说,众海盗都不敢再言语,但脸上一个个都是不服气的表情。阿齐比冈也感到这股怨气,厉声喝斥道:“怎么,你们都不听我的了,想窝里反?”
余威之下,鲁吉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劝说。“老大,就算我们肯跟你走,其他几个船长未必愿意放弃到了嘴边的肉啊。再说,我们迄今为止的损失实在不算小。什么都没捞到手就跑,回去恐怕安抚不了手下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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