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语,如无所不在的双手,抚弄着查尔斯鲁缇越来越沉重的身体。
“不.....不要打扰我的休息。”查尔斯鲁缇很不耐烦地说。他很累,也很冷,只想一个人沉入梦乡。
“咯咯咯......。”笑声中,那些手离开了。一张脸出现在查尔斯鲁缇德面前。很难描述这张脸,有点像是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克睿莎,又有点像是沉静而优雅矜持的希尔缇丝,仔细看,却显然带着希拉睿娅成熟的妩媚,以及赫蜜斯自信而体贴的温情。
“很有趣的游戏,不是吗?帕贾玛以为正与我为敌,可他陷得越深,为我提供的服务就越多。而你,则像一只盲目的蜜蜂,追着他一头撞入我编织的蛛网里。你和他其实没什么两样,都那么骄傲,那么自以为是。”
听出其中讽刺的意味,查尔斯鲁缇愤愤地诘问:“你的恋人,精灵女王的情人,他是不是比我还骄傲,甚至连神都不放在眼里?可你还不是爱上了他,他死了一千年了还不能将他淡忘?”
西丝娅脸上的笑,顷刻间有些扭曲。然而仅仅一瞬间,她的神情就恢复了淡漠。“你没资格嘲笑我,更没资格嘲笑他。”
“为什么?我是他的分身,他的影子。而你,不也始终纠缠在我身边,甚至不愿意给我一个安宁的死亡。妄为你那号称执掌死亡的神袛之名呢!我当然有资格评判你和你滑稽的痴情。”
西丝娅的脸呈现出尖刻的冷笑。“哼,你也配!”
她将一个影像投进查尔斯鲁缇的脑海。死亡,似乎剥夺了血石对他的保护,使得西丝娅能够轻易侵入他的精神。“你能面对这个吗?”
赫萨比斯的一幕,查尔斯鲁缇的朋友、同伴,在亡灵祭司卡莲娜的咒语中一一凋零。查尔斯鲁缇的心如铁石般坚强。骤然,死亡的景象幻化为希拉睿娅哀怨的面容。他的冒险,他的执著,究竟是否抵得上这位最初爱人的默然挽留?他将她一个人留在强颜欢笑的欢场,污秽和肉欲横流的肉街,还毅然决然地断绝了希拉睿娅最后一点信心——他会平安回来的希望。虽然嘴上说是为她好,骨子里又真的带着多少诚意?
对于查尔斯鲁缇的内疚,西丝娅只是报以轻蔑。“这个呢?”,她改变了投射的影像。
克里西大法师临终嘱托和他被冰雪掩埋的尸体在查尔斯鲁缇眼前回现。耳畔听到的深深的叹息,在呼啸的北风中渐渐消逝。先师曾对他抱有深切的希望,甚至因此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和他偶然获得的宝物。为此,克里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查尔斯鲁缇的野心和未来,在曼卡斯的魔法塔中撞的粉碎。如果不是他对纳迦斯家族执拗的怨恨,如果不是在还没有万无一失把握的情况下强行参加竞争,如果不是他不顾一切到不惜以图拉克的名义借下巨额钱款,他又怎么会落得如今的境地。克里西老师起于地下,想必也会为此感到痛惜罢!
“还有这个呢?”西丝娅的嘴巴带着冷酷的微笑。
苏卡的死,她怎么敢将这个从他的记忆深处翻出来!这不啻于在他刚刚结疤的伤口又割上了一刀。查尔斯鲁缇闭上了眼,却抹不去他的愧疚和悲伤。希拉睿娅的宽容,赫蜜斯的爱护,渐渐麻痹了他的伤感,然而带来的副作用则是痛苦被掩埋在内心更深的地方。一旦再被挖掘出来,只会更痛更难以忍受。查尔斯鲁缇只觉得呼吸困难,眼泪从他的眼眶缓缓滴落。
“这样就不行了?还有好多呢。”西丝娅娇笑着说。
随后,一连串并不连续的景象在查尔斯鲁缇的脑海流过。有过去的,有现在的,还有未来......。
一脸狡黠的图拉克,六、七岁的年纪,带着少年老成的查尔斯鲁缇,在皇宫的花园里踮着脚尖潜行。身后跟着一个步履笨拙的女孩,小手紧拉着图拉克的衣襟。他们悄悄来到湖边的小亭,优雅而沉静的希尔缇丝斜靠在躺椅上,手里拿了一本书,若有所思地着什么。正是那一瞥,令查尔斯鲁缇的心为之悸动。那一刻,他懂得了爱。不久后,他又懂得了什么叫失恋。即便知道希尔缇丝对他也是心有所系,两人的身份决定了他们之间的情愫不会有任何结果。更别说他们各自的姓氏背后存在的对立。
骤然,漫天飞舞的火焰替代了柔和温馨的背景。曼卡斯城在大火中燃烧,皇宫成了一片火海。人工开凿的湖水被热浪所蒸发,小亭在熊熊火光中轰然倒塌。希尔缇丝,恬静的希尔缇丝,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用双手在焦黑的废墟中爬行,满是灰烬和尘埃的脸上不知是悲伤还是无奈的神情。她抬起头,双眼突然一亮,仿佛看到了面前的梦中情人。然而查尔斯鲁缇却什么也帮不了她。他伸出手,双手抓住的是一片虚空;他向她呼喊,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到。希尔缇丝的目光渐渐黯淡,她调转身,吃力而艰辛地向另一个方向爬去。贵为公主的她,身边已没有一个人陪伴。
查尔斯鲁缇感到自己飞了起来,视野从皇宫的一角扩展到整个曼卡斯城。从空中向下俯瞰,城市如同精密的蚁巢,布满宽阔的大道和狭窄的走巷。聚居在其中的成千上万的居民,如今就像被砍了脑袋的鸡,慌张而毫无头绪地四散奔逃。以往保护他们的军团失败了,以往庇护他们的皇室凋零了,以往自豪和骄傲的魔法师们死得死逃得逃。他们再没有可以依赖的东西,于是彻底陷入恐慌。可就在那一刻,丑恶的东西迸发出来,足以让一个最纯洁的教徒堕落。他们抢夺食物、衣服,甚至根本再也派不上用场的笨重家具。稍有反抗,就拿着手里的棍子、刀具一拥而上。街尾小巷里,女子的哀叫求饶被肮脏有力的大手所遮盖。不过,这最后的挣扎和狂欢并没有持续多久。如海涛般的亡灵从城市的北门涌入,所到之处无论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一个都没有放过。留在它们身后的,只有满地的血腥和尸体。黑色的血浆在街道上流淌,一道道一条条汇聚到一起,沿着城市的主干道缓缓流入东面的宁静湖。绿色的湖水被染成鲜红,荡漾着,向湖心方向扩展开来......。
这不过是些幻影!查尔斯鲁缇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然而眼前的景象如此真实,仿佛伸手就能触及。他的鼻翼甚至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令他的胃部一阵翻涌,差点因此吐了出来。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亡灵之神的表情似乎有些寂寥。“一千年前,我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件。城市被毁灭,野蛮和暴力在文明之地肆虐。一些人自甘堕落,将自己变成了凶手和刽子手,倚靠他人的痛苦获得一日片刻的苟延残喘,然而最后同样躲不过死于刀剑之下的命运。另一些人向神祈求,得到的却是拗口难识的预言,那些救不了他们自己,也救不了他们所牵挂的人。我的爱,他的眼看过创世来无数次的悲剧。你还有泪,而他的泪腺早已干涸。”
“我所等待的人,他冷漠无情,他无所畏惧,他孑然一身。你怎么可能比得上他?你不过是另一个失败的尝试,仗着他残留的一点力量妄自尊大。当你试图索求更多,甚至奢望能与他比肩,空洞无力的你必然遭遇失败。原本你应该因为自己的野心而死在冰冷的赫萨比斯,我那可爱又可怜的家乡的。我给了你血石,延续了你的命运,你却用来对付我的眷族。血石的能量被我的幽灵龙腐蚀之翼耗尽,但我还是留了你一命。你以为靠你自己,还有帕贾玛这样意志脆弱的帮手,就能轻易逃脱迪丽娅之手吗?”
西丝娅的脸在查尔斯鲁缇的眼中渐渐模糊。
“即便如此,你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失去了在法师行会爬升的机会,呵呵,我原本倒是很愿意在那里再安插一个棋子的。然后是随意玩弄自己并不熟悉的东西,害死了你的养母。本以为自艾自怨会让你消停一段时间的,没想到这一次你又没头没脑地撞进我对帕贾玛的安排里来了,还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把自己的命给搭上。唉,该怎么说你好呢?愚蠢,倒霉,还是自作自受?”
那双珠圆玉润的手再次滑过他的脸庞。
“你不过是这一千年来几百次尝试中的一个,所以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就算是现在,也还是有好几个对象可供我选择的。人类、精灵,甚至是某个特别的魔物。我是神,所以我有足够的耐心用来等待。只可惜......,你和你所认识的人都没有机会了。就如我展示给你的,他们都会死去。短的一两天,长的至多不超过十年。”
查尔斯鲁缇感到一双湿润而寒冷的唇轻轻碰触他的脸颊。“很遗憾,要说再见了。下次再见到我,我就不是你的爱人,而是你的主人了。”
咯咯的笑声缓缓远去。查尔斯鲁缇再听不到任何声响,眼前也再看不到任何事物。他原已放弃所有希望的心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西丝娅是神,却不是他所信奉的神。她所说的一切,查尔斯鲁缇并不至于完全相信。然而.....,她所展示的景象,正是作为帝国一员之一,数百年来始终摆脱不掉的噩梦。即使这个国家是他遥远到几乎无法追溯的祖先所创造,即使他的直系远祖为了阻止帝国的诞生而不惜与自己的兄长、父母为敌,即使尼森哈顿皇室将纳迦斯家族当作潜在的对手长期压制,查尔斯鲁缇终究无法做到对焰龙帝国的毁灭置若罔闻的地步。何况西丝娅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张他曾经熟悉的面孔。在这场毁灭中,他们何去何从?是像战士一般死去,还是选择逃离,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查尔斯鲁缇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那张脸,希尔缇丝那了无希望的脸,再一次浮现出来,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难道真如亡灵之神所说,他这一生就是失败,而他身边的人注定了悲惨的结局?
“不,我不要现在死去。就算只能拯救少数几个人,我也一定要去做些什么。”查尔斯鲁缇对着虚空呢喃着说。对,要活下去!从他出生那一刻起,许多人为了他的活而做出牺牲。苏卡将襁褓中奄奄一息的他带回自己贫苦的家,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他养大。图拉克、费尔缇-马诺王妃、希尔缇丝,给了他一直缺乏的母爱和兄弟姐妹之爱。克里西大法师,像严厉而不失慈和的父亲,毫无隐藏地教授他知识,将他带入魔法奥秘之门。更何况还有那几位红颜知己,将他的影像深深放在心底。如果现在就死去,岂不意味着他们所付出的亲情、柔情,最后却落得一场空。
“我要活!”查尔斯鲁缇一次次重复的低语,渐渐化作坚定的呼喊。他对着厚重的黑幕大声叫嚷。“对!我要活下去。那些保护过我,抚育过我的人或许已经死去。但我相信,他们的目光依旧注视着我。还有那些爱着我的人.....。为了他们,我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终于,由于苏卡的死而变得黯淡曲折的未来之路在他眼前豁然开朗。
被父母抛弃后,养母苏卡保护着他顺利成长,图拉克、希尔缇丝、克里西等友人无私地帮助他。他们并不希望他向纳迦斯家族复仇,报复他的父族在他这个私生子身上表现出的漠视,也不希望他出人头地后能够报恩。他们想要看到的,不过是他们的孩子、学徒、朋友,能够踏上一条超越他那个有天赋却缺乏责任心的父亲的人生道路。回头想来,不禁汗然——他过去的十多年大错特错了。他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自私自利,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睚眦必报。然而,那些关心他的人没有抛弃他。他们始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直到死亡迫使他们分离。
查尔斯鲁缇的眼中泪水已干。
无力的四肢恢复了知觉,包裹住他的身体的寒冷刺骨再无法约束他的行动。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该怎么回去,怎么摆脱亡灵之神对他的束缚?力量,他需要更多地力量。对于因为西丝娅的诱惑而变得强悍的帕贾玛,他不能再是毫无还手之力。
......
帕贾玛怅然若失地看着眼前一男一女两座雕塑,弟子和追随者的恭维也没能让他有所释怀。这个结果不是他所期望的,又或许是他选择这条道路时就已注定的。一直以为最初的犹豫后,自己不会再有什么疑惑。此时此刻,他却产生些许动摇。查尔斯鲁缇到底是不是亡灵之神的信徒?他们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区别?帕贾玛突然晒笑——查尔斯鲁缇和他当然有区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死了,另一个则活了下来。难道将人的生命视为获取魔力的最佳捷径的他,还会在乎那一条两条人命吗?魔法师的命又怎样?不过是又一块稍大些的死灵水晶罢了。在他将犯错的一名弟子提炼成水晶的时候,就已经验证了这点。
赫蜜斯被他的两个急于献媚地追随着带到他的面前。
“老朋友,我很遗憾,没能替你留下纳迦斯家私生子的命。我知道你很喜欢他,我也挺欣赏他的,可惜他太固执。没什么好说的!他死在正大光明的魔法对决中,只能怨他学艺不精了。如果还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恐怕就在于他是为了救一个女人而丧了命。嗯,就是你的年纪最轻的那个徒弟。移形换位,哼,他还真够机变的,也够决绝。想必就因为这点,才让他在你们这些女人眼里显得富有魅力罢。”
赫蜜斯的脸上挤出一点苦涩的笑容。她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哈萨尼兹不是说查尔斯鲁缇可能成为通向神之领域的一扇门户吗?难道得到查尔斯鲁缇导引的不是她,反而是眼前这位疯狂堕落的炼金大师帕贾玛?没错,亡灵之神的想法本来就不可以常理来判定。不,所有神袛的想法都不是她这样的人类可以预料的。不过这次,她可真的输惨了。长久来的谋划落得一场空,不但搭上了两个最优秀的徒弟的命,还有可能把自己也搭上。为今之际,只有在帕贾玛面前虚于委蛇,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了。或许这就是惩罚,对她小觑神的意志的惩罚。
多米提安-西蒙卡沙带着小人得志的笑意,腆着脸问自己那位因为击败神的宠儿而显得越发高大的导师。“大法师,可以将剩下的两个交给我们处置吗?哦,还有那个之前逃跑的娼妓。”
处置?男的那个懦弱无能,只配用来炼制魔法水晶。女的.....,帕贾玛知道他这帮徒弟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他如今修炼的魔法极为暴虐,如果不给这些追随者一点放松自娱的机会,单凭强迫和压制恐怕很难聚拢起人心。何况他们做的恶越多,与原来的生活脱离的就越远,对他的依赖性也就越强。如此一举两得的事,帕贾玛当然不会去刻意阻止。
赫蜜斯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没事,我的老朋友。这些不入流的只是要找点乐子而已。”帕贾玛宽慰道:“要不,我把剩下那个女弟子暂时给你留下,也好让你在考虑期间有个人可以服侍。不过,我要的可不是虚情假意的认输,而是彻底的服从。如果你想不通这点,那我并不介意把你们师徒两个都交给他们。”
多米提安的脸上,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帕贾玛对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暗自提醒自己,要对这个堕落到企图在仇敌的女人身上寻找复仇感的小人多加注意。不过现在还不是清理队伍的时候。能吸收一名曾与他同名的大法师,无疑是近期来最大的一个成就。
在帕贾玛虎视眈眈地注视下,赫蜜斯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咦!”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冰怎么化了?”
帕贾玛的心一怵,一股莫名的不安骤然涌上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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