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初,米索美娅的南部已很少看得到春寒料峭的景象。花骨朵和嫩芽承托出的生机、活力举目可见。成群的小鱼聚集在池塘向阳的水面,稚嫩的小嘴嬉戏地吹出珍珠般的水泡,却因为岸边缓缓走过的耕牛投下的影子吓得四散奔逃。农人开始在田地间耕作,将休憩了一冬的土地深深地翻起。去年埋下的草木灰如今已化作肥料,与深褐色的泥土混杂的一起。不需要提醒,一些不愿远行的鸟雀从避寒的山洞、谷仓钻了出来,叽叽喳喳地享用着耕耘后的土地上还没来得及躲回地下的虫子和蚯蚓。这顿免费的盛宴如此诱人,以致有些鸟赖在地面上懒得飞起。即使有顽皮的孩子跑去驱赶,它们也不过像母鸡似地扑腾几下,然后又埋头寻找起吃食来。
查尔斯鲁缇的心或许是受了这春意的影响,跃跃着想要出去,到阳光明媚的野地中去。二十二岁的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无法适应这苦修的生活。
窗外,几个魔法学徒正牙牙学语地念诵着拗口的咒语字母。很奇怪,这些组合起来威力巨大的文字,拆解开后却像人类的语言,平凡而毫无生气,甚至听着有些笨拙。对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如今的训练就像是第二次学习说话。以往的习惯更是成为障碍,令他们觉得自己的嘴、舌头仿佛完全不听从头脑的指挥似的。
法师行会的文档上,这些孩子属于女性大法师赫蜜斯(Hmiths)的门下。不过事实上,是由查尔斯鲁缇亲自教授他们魔法的入门知识。由于已经发誓不再继续魔法的研究,年轻的法师将对魔力的渴望,转换到启蒙他人所带来的惊喜上。近半年的时间,在他的雇主墨伊斯(Mous)的帮助下,查尔斯鲁缇逐渐收集到八名学徒。其中有男有女,男性又占多数。这可不是出于查尔斯鲁缇本人的品味,而是米索美娅的传统,能够远离父母出外谋生的,只有且只能是男性。未婚的女性则必须依附于家庭从事生产和劳作,先是父亲的,再是丈夫的。这一点和女性同样可以主持家业的西瑟利亚完全不同。因此,即便查尔斯鲁缇放开了收徒,附近地区也只有男孩子会被送到这个刚刚开辟的魔法学院来。诸如霍尔达(Golda)这个女学徒,其实是墨伊斯(Mous)的侄女的身份,以寄居在大伯家的名义入学的。
不知不觉间,这些孩子成了查尔斯鲁缇每日生活的一部分。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个的名字,以及他们的魔法潜力。伽尔瑞(Gallry)——墨伊斯(Mous)的第三个儿子。算是被硬塞进来的一个,有着一副米索美娅人特有的矮而结实的身板,念咒语单词的时候与其说是学习魔法,不如说是咬牙切齿的咒骂。想必本人不是自愿的。普敦秀(Prudentius)——墨伊斯的同乡的儿子。同乡?只要是住在南部的都能算是墨伊斯的同乡,谁让他这家子几百年来在各地不断收购土地呢。不过这孩子倒是颇有些天赋,应该是被当作伽尔瑞未来的班底培养的罢。拉捷(Ratier)——墨伊斯的生意伙伴的小儿子。又一个不能继承家业的孩子,学习魔法无疑是寻求独立的一个手段,因而本人意愿明确,也能耐的艰苦。
“和你小时候相比,他们是不是有些笨拙?”
查尔斯鲁缇不必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谁。已步入中年的大法师放弃了曼卡斯城舒适而受人尊敬的生活,与他一起自我流放到可谓魔法荒原的南方。即便只是单纯的迷恋,也足以令查尔斯鲁缇铭记于心。
见他默不作声,赫蜜斯从后面贴上他的背部。
“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你在外面看到的,我在屋里也能看到。”
虽然查尔斯鲁缇竭力抑制接近血石的念头,然而血石这魔器与他的精神连接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大大增强了。就算是将它存放在搬到这里后便建造的地下实验室内,四周还部署了层层屏蔽,它依旧可以将影像投射到查尔斯鲁缇的脑海中。有时候,是他在北地的历险;有时候,是亡灵那不同于任何智慧生物的文明;或者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人和事。更多的时候,是不知哪一世哪一代的景象。耕作,畜养古怪的生物,建造高耸入云的宝塔。接着.....是战争,人与精灵,凡世与天域,魔物与神袛,牵扯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种族。长着蜥蜴鳞片的双足人类,背后生有羽毛翅膀或蝙蝠状软皮的飞翼族群,矮小结实的侏儒,硕壮犹如参天大树巨人。他们的武器有些是锋利如剃刀的刀剑,有些是纯魔法的能量,有些居于两者之间半实体的弓箭。这些人,携带着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在战争中互相厮杀,杀死别人,或被别人杀死。这就是末世罢!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
如果愿意,查尔斯鲁缇可以随时随地连上血石,然后从其中调取某种武器的制作方法。以他的认知能力,未必能弄清其中的原理。不过只要材料齐备,要造出来应该不成问题。若遇上他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获得的原料,那就无能为力了。譬如他不知道该如何制作某种能够剧烈膨胀,并由固体物质迅速化为气体的催化剂,那就造不出连龙都能打下来的巨型弩炮。而这件武器或许能改变帝国在阿蔢达尼亚的战略守势。只要亡灵的阴影巨龙依旧在天空存在,帝国再聚集四个完整军团,再建造一艘阚迪飞行城堡级别的魔法武器,都无法突破死灰峰附近的哭泣之墙防线。
失落之余,查尔斯鲁缇把这一切都看作亡灵之神西丝娅的蛊惑。已经为此付出了一位母亲作为代价,他不愿因为自己的野心而搭上更多的亲人、朋友,即便是为了整个国家也不行。幸亏血石只是发出景象,暂时没有任何直接改变或影响他心智的迹象。查尔斯鲁缇便将此作为秘密,即使是亲近的赫蜜斯也没告知。赫蜜斯只知道查尔斯鲁缇的感知力,通过血石的加强已经能够覆盖到周边四、五十古里的范围。惊讶之余,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一股嫉妒的酸涩。她也很想接触改变了查尔斯鲁缇的命运的魔器——血石。可自从曼卡斯的魔法‘事故’后,查尔斯鲁缇将血石看管地更严。他本人不去碰,也不让其他任何人接近。虽然知道他是出于保护的本意,赫蜜斯想起来还是颇有些怨意。
外面的诵读声骤然停止。
“父亲!”
诧异的呼唤来自伽尔瑞(Gallry),想必是墨伊斯来了。将庄园贡献出来建造魔法学院后,这位主人便很少过来视察,也从不干涉查尔斯鲁缇和赫蜜斯的工作。除了几次送来赫蜜斯指定的施法材料和炼金器具外,他极少主动出现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亲切地问候过孩子们,墨伊斯缓步走进内室。见两位魔法师在一起,他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好奇的神情,仿佛习以为常或本该如此似的。当然,此时赫蜜斯已经离开查尔斯鲁缇两步,没再和他贴在一起。
“有点麻烦事,可能要两位出面了。”墨伊斯挠了挠头。
......
“我们可能遇上了点麻烦。”
在克特里,三等书记官阿利安-萨尔达(ArrianSarda)迟疑着对图拉克说。正享受着伊姬斯蓬勃发展的经济所带来的红利的年轻王子,听到这话不觉一愣。吁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图拉克才故作平静地问:“阿利安,怎么了?是没钱了吗?”
之前这一轮建设和扩张,在短短几个月内一次性投入了数十万金币的财富。图拉克得意之余,对自己借助盘剥伊姬斯奴隶主阶级建立起的小金库迟早有一天被耗尽,已有了充足的准备。这就像是给油尽灯枯的病人施用加速恢复的神术,虽然短时间内状态能够立刻得到改善,但由此消耗的能量将大大缩短其存活的时间。当然,伊姬斯并不是危急的病人。只不过单靠一笔资金就让伊姬斯丝毫不受去年那次加税的影响,反而迅速进入繁荣期,图拉克自认还没那种点石成金的手段。他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增强了长期受抑制的伊姬斯富有阶层牟利的本能。
萨尔达连连摇头。“不是的。关于资金问题,殿下尽可放心。上个月安妮塔阁下刚做过审核,当下我们的支出和收入基本保持在二比一的水平上。如果一切顺利,应该可以坚持到今年的七、八月份。”
图拉克心里不禁嘀咕——这算是好消息吗?我的钱都不够用到年底的了。
“明年的合理捐献,下半年就可以逐步到位了。”见图拉克的脸色阴晴不定,萨尔达连忙补充了一句。
唉,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罢!至少还有大半年的好日子可以过。图拉克笑了笑。“如果不是钱的问题,难道是本土又发来要求你协助调查的公函了?”
“不,不。”萨尔达涨红了脸。
当听说昔日的政治同伙一个个或去职或调任,甚至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皮亚斯王子的亲信缇波利欧-莫奈斯更成为霜月事件的主谋,被皇帝处以极刑。这些消息,无不令萨尔达坐立难安。果然,不久就收到他即将被押送回国的敕令。幸亏图拉克王子一力担保,才使他免了一场牢狱之灾。回想起两年前自己还曾经与莫奈斯等同谋,想要致图拉克王子于死地,他的心里就不知是股什么滋味。由此,阿利安-萨尔达彻底成了图拉克王子派系的死忠。要再有一次因为自己的过错麻烦到图拉克王子,还要让殿下亲自出面替他挡灾,萨尔达宁愿自裁以谢罪了!
为避免图拉克继续胡乱猜测,萨尔达直接将情况进行了汇报。原来伊姬斯通往北部沙海的商路被截断了。包括塞奥珐诺-兰加比(TheophanoRangable)、拉德姆-迪纳米(RadmDhinam)在内,已有多名百人团成员向伊姬斯总督府呈文要求解决。萨尔达做了些调查,发现因为伊姬斯包括城防、海港的基础建设,以及经济繁荣带动的各类产业扩张迅猛,造成奴隶劳动力的紧缺。捕奴队的猎捕行动由此活跃,甚至出现近千人的大型队伍。小群的游牧部族已经无法满足奴隶贩子们的胃口了,他们开始直接攻击大的部落群体。人口数万的黑羊乌尊(Uzun)部落,在这一波的捕猎中被肢解。而这又刺激到了尚未受影响的沙漠部族。其中一些不甘被追捕被奴役的命运,将袭击城市族群的商队当作报复的手段。或者说,他们恢复到以往与城市中人口对立的传统方式上——化身为靠抢劫为生的沙漠匪帮。
图拉克挠了挠头。“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因为生意兴隆,伊姬斯的奴隶作坊主派出或雇佣猎奴队去抓捕游牧部族的人口。游牧部族奋起反抗,截断了奴隶主赚钱的商道。自作自受的奴隶主们不乐意了,要求我出面解决那些游牧部族。”
萨尔达楞了愣。“这么说,也不算错罢。”
“那我就不明白了,这怎么就成了我的麻烦?”明明是货运商兰加比家族、椰枣商迪纳米家族的事,偏偏要图拉克出面解决。说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群刁民。
萨尔达叹了口气。“受灾的当然是那几位。不过始作俑者却是科夫拉特-亚穆克的儿子多利亚。他麾下的猎奴队规模最大,击溃黑羊乌尊的部族部队的也是他。其他奴隶贩子要从乌尊原来占据的地盘上掳掠人口,都要向他奉上两成的收获。否则,多利亚-亚穆克是从不忌讳黑吃黑的。”
“那又如何?”图拉克还是觉得这些事与他毫无关系。
萨尔达不得不提醒道:“科夫拉特-亚穆克是殿下您的.....忠诚拥护者罢。在伊姬斯复兴的合理捐献方面,他是最为踊跃的一个。”
“嗯.....,那个人的儿子啊!”图拉克当然理解科夫拉特的拥护对他掌控至高百人团的意义。“我是不是该和科夫拉特谈谈,让他主动给受损的商人们一点补偿?”
“我想,塞奥珐诺-兰加比之流要的不是补偿,而是尽快恢复商路的安全。而且......。”萨尔达犹豫不决地嘀咕了一句。
图拉克没听清楚。“阿利安,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难言之隐?还是我的?——萨尔达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板上。“殿下,我是说,玛尔提娜-亚穆克(MartinaYarmuk)女士似乎也参与到他的养父家的生意里了。近期克特里这里的奴隶买卖,她占了不少的份额。”
“哦!是这样啊。”图拉克一时陷入了沉默。
麻烦,的确是个麻烦。如果辖制奴隶捕猎和买卖,不免会触及科夫拉特-亚穆克之类支持者的利益。而且长久看,只要伊姬斯现有社会体制不改变,奴隶劳力的缺乏必将影响到图拉克实行的政策所引发的经济繁荣。一个缺乏发展的伊姬斯,是无法承受帝国叠加的重重赋税的。而对捕奴活动不加干涉,遭捕猎而反抗的游牧部族必然威胁到伊姬斯对外贸易的出口。那样的话,同样会影响到伊姬斯商业利润的实现,削弱经济刺激的效果。
一个无解的问题。无论选哪条路,最后都是错。更何况还牵涉到玛尔提娜,就直接影响到图拉克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水平。
图拉克沉吟不定,楼下的侍从敲门进来,通报说大奴隶主阿尔考夫-坤纳萨请求晋见。图拉克正想和他聊聊,看看是否能说服科夫拉特缓和一下对游牧部落的袭击,便连声表示同意。没想到坤纳萨刚进门,就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
“哦!殿下,我是特意来通知你,我们共同的朋友,科夫拉特-亚穆克的儿子多利亚-亚穆克,昨天被残酷地谋杀了。科夫拉特悲痛欲绝,无法亲自来见您,所以不得不委托我向您求助。”
事情要回到一周前。
如今已变成一具尸体并在伊姬斯的沙漠中迅速晒成肉干的多利亚-亚穆克,当时正满心得意地骑在他最喜欢的灰骆驼上。
要说他有多喜欢这头四岁口的公骆驼呢?去年,多利亚宠爱的小妾随他一起出游,却不知如何得罪了它。骆驼威胁要咬小妾却没咬到,于是喷了她一脸的雪白唾沫。小妾恼怒之下,拿鞭子狠狠抽了这畜牲两鞭子。多利亚当时不在。可在他得知后,竟然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到那名由女奴提升为不知道第十几房的小妾身上,将其残酷折磨后加以处死。具体过程没有人敢详细描述。只隐约传言,那头公骆驼参与了整个过程,并且代替主人的角色当众骑了小妾几回。多利亚更放言——就该提醒一下某些奴隶坯子他们真正的地位。也有人分析,多利亚不是真得喜欢骆驼胜过身边的女人,而是恨别人处置他的东西却没有事先获得他的允许。无论原因如何,反正他的坐骑成了碰不得的禁忌。就连驼厩的马夫也不得不把骆驼当成爹娘般好好伺候,唯恐那天不到位招致类似的下场。
多利亚-亚穆克当然有理由觉得高兴。
两个多月前,他招拢来的队伍突然袭击了黑羊乌尊部落。袭击的时间选得极其精妙,恰好是图墨吐斯教的节日,也是卡特理教派庆祝沙漠中的植物经过凉爽冬日的休憩后,重新恢复活力的重大仪式之日。三百名全副武装的雇佣军,后面跟着五百多穷凶极恶的奴隶捕手,如狼入羊群般杀入庆祝的人群。为了确保攻击行动的成功,他还在前两天派了十几个人假做要与乌尊部落交易的商人,事先埋伏在游牧民的帐篷里。听到外面传来的隆隆蹄声,早有准备的这些人突然发作,杀死了大部分部族的首领。失去指挥,又弄不清究竟的部落民惊慌失措,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整整三千多人,不是被杀死就是被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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