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眼中充满疑惑不解,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恐惧。所有的事情仿佛串在了一切,又好像一团乱麻,只需要找到那头绪。然而那头绪,那结果,却是他害怕得知的。
“当日你与唐萧的胜负与剑谱之说,是我散播出去,嫁祸唐萧。引得武林中觊觎剑谱和财富的人追杀于你,便可假他人之手置你于死地。”白虚瑕拍开墨青玄的哑穴,“我知道你有话想说。”
墨青玄只觉天崩地裂,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漠少年突出的冰凉话语,他无法相信那个拼了命守护自己一路的人,为了自己放弃华贵高雅的生活,灰头土脸不见天日的人,伤痕累累却依然面带微笑的人,眼中深邃却仍透着关怀的人,为了自己不惜性命的人……竟然就是始作俑者。那么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想问什么,就问罢。我都会回答。过了今日,怕是再没有知道的可能了。”白虚瑕淡淡地说。
这冷,是寒到骨子里的。不同于初识那日白虚瑕客套而防备的笑容,如今他的冷漠,是从心底发出的。墨青玄只想死去,就此死去。他不愿逃避,而此时他最想做的,竟然就是逃避。
“小白,你和我开玩笑的,告诉我你是和我开玩笑的!”
“我不是小白,我是大金国小王爷,完颜容。”白虚瑕冷冷道,“我,是金人。”
墨青玄呵呵笑出来,眼泪随着脸颊抖动滑下,挂在鼻翼上。可笑之极……当时以为两人性命相托,同生共死,就如清茗阁下宋金二人一般,谁知竟然,真的是一名宋人,一名金人,所谓的同生共死……难道那些,都是假的?
“你可知我为什么姓白?”
“是……是因为金国尚白色?……你给北游取的名字,真是因为你想回到北方?”
“不错。你看,”白虚瑕轻轻弹弹玉葱一般的手指,“很多事,其实都很顺理成章,只是你,从来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朱仙镇那日,你的枪也是被我击落。”
“你……你……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救我?把我放在那里,或者让我一个人上路,或者随便一个不小心,我的小命不就玩完了吗?”
“我想趁机接近你师父,碎玉楼是占领中原的一大阻力,解决了你和他,不仅除掉除了岳飞以外的一个心腹大患,也能乱了贾静筠和苏雨尘的心神,伺机再作打算。”白虚瑕语调平静,没有任何犹疑。
“我不信,我不信……”墨青玄兀自说着,心里却痛到要撕裂一般。“你不是小白,你不是……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白虚瑕轻挑嘴角:“你师父本就有些怀疑我,否则也不会突然让你过来临安探听虚实。”他顿了顿,道:“我觉得你才应该叫白虚瑕,而我叫墨青玄。你就像一张白纸,而我早已被涂满污痕,阴暗不堪。你师父派你来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你心底纯净,对人真诚而毫无防备,容易让我降低警惕吧。”
“是吗?我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管是对谁都不会松懈防备的。”这人一定不是小白。
“呵呵,说得也是。”白虚瑕正想说些什么,却听马蹄阵阵,追兵已在三十里外。白虚瑕抓住墨青玄手心,将他提到自己身后,负在背上,脚下一个顿挫,已流萤点叶般掠出十丈。
那是他的手掌,墨青玄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握过无数次,小白的手掌。他的手冷成这般模样,真不知道心是不是更加生硬?
墨青玄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在梅家村中,唐绾唱起那阙《竹枝词》时,白虚瑕会露出那样寂寞的神色。南人北人,原来他是动了乡情的北人。就算他再穿着宋朝的宽袍大袖,吟着江南的诗词歌赋,怀着临安的明澈秀丽……他终究是一个金人的。
他在岳家军中不出力,因为他是金人!
他不参与营救岳元帅,因为他是金人!
一个金人!自己想与他永远在一起的人。是一个金人!
白虚瑕不发一言奔行两个时辰,早已汗流浃背,墨青玄伏在他背上,鼻端飘来的是因为汗湿衣衫而愈发浓重的梅香。他奶奶的!这真的是小白!他终于相信。
白虚瑕进入一处偏僻野栈,掌柜正点头瞌睡,见两人这般模样,竟然没有丝毫惊讶,亲自将两人迎进上房,便行了一礼,关上了门。
白虚瑕将墨青玄缓缓放在床上,眉头轻皱,似是担心点穴对他身体有所伤害,但只是为他盖上了被子。之前墨青玄哑穴虽已解开,一路却也没说话,他自是不愿承认,自己是怕白虚瑕回话泄了真气才闭口不言。只见白虚瑕打开桌上木盒,熟悉的瓶子药膏便在眼前。墨青玄任由白虚瑕化开易容丹在自己面上涂抹,双眼紧闭,一脸不屑神色。白虚瑕见墨青玄泪痕犹在。那时逃亡,他也是这般为墨青玄易容,那时墨青玄虚弱无力却笑得欢欣,两人说说笑笑,怎会想到今日。
“我阻你杀秦桧,一是为了对父亲的承诺,二是……你可曾想过,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他说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白虚瑕抹匀易容丹,又拿了小毫在墨青玄脸上点画。
“你救便救了他!是我打不过你,没什么好说的!”
白虚瑕静静看着墨青玄,又道:“你一直是善良之人,所以在战场上才只伤不杀,而且你想必也疑惑过,为何要有战争和杀戮……如今以两国之力,就算岳元帅直捣黄龙,灭了金国,又能如何?又要有多少百姓,多少人失去生命?这一战下来,宋也会积贫积弱……科尔沁草原的契丹遗民,北方骁勇彪悍的蒙古人……是我大金的敌人,也是宋的敌人。若是宋灭了金……”
“哼,你的意思是,和谈就是最佳的方法么?和谈根本就是不公平的!你可知每年宋要给金多少岁贡?你是金人,才会这般说!”墨青玄嘴上硬着,心下却也有了一丝犹豫。
白虚瑕轻叹一声,俯下身子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然改变,气息却如此熟悉的少年:“你说得对,因为我是金人……凭你的内力,四个时辰之内穴道自解,也别费劲去冲穴了,这手法你师父也破不得。这客栈很安全,是钱晟的娘舅所开,上下都打点过了。秦桧现在正大肆搜捕,我已将你易容,五日之内不沾热水即可,待你可以行动,去马厩里找小黑,它自有人喂养。然后,去找苏兄罢。”
“你的话还真多,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妈?别没来由地让我恶心!”墨青玄冷笑一声,还真是猫哭耗子,刚才用剑指着自己,现在又做出一副挂心的模样,这人还不是一般地会装。是了,他都装了这么多年,早就驾轻就熟。但自己强撑着说出这样难听的话语之时,心中竟然还是会那么难过。
白虚瑕听到这番话,面色微微一白,但也只是轻笑道:“我知道你恨我。怎能不恨呢。”他将墨青玄的剑塞在他手中,桌上摆满清水干粮和腊肉,环顾四周,见一切齐备,返身道:“那么,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
为谁保重?
墨青玄觉得实在可笑。好生讽刺,过去的那些日子,好生讽刺。
原来自己近日里如此不安,如此暴躁,便是因为他——对于他要离去的预感,对于他真实身份的预感。
墨青玄恨死了自己的预感。他不由笑出声来,若不是气力不济,真会震耳欲聋。白虚瑕只是哀哀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笑容如阳光一般灿烂的少年,发出这样痛苦的轻笑。
他的阳光啊,终究只能短暂地占有。因为自己,本就是属于黑夜的。
“恨我罢。”白虚瑕轻轻不带感情地说着,掩上房门,好像可以把自己锁在和墨青玄不同的世界。
墨青玄默不作声,专注地听着他几乎足不沾地地下楼,出门,缓缓而去。似是还有驻足,然而外面疾风正起,任他怎么屏气凝神也听不清了。
是要下雨了罢?总是这样,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这般湿淋淋,冷冰冰。若这冬夜的雨,寒寂无情。
下雨把他淋得透湿最好!
他怎么会是金国的小王爷?
他之前为什么对我那般好,好到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
他最后和我说的话怎么会是这句?
……
墨青玄的脑袋乱糟糟成一片,太多问题纠结缠绕,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去,偏生空余一身内力而无法行动,只得瞪目咬牙,面红耳赤。
我和他最后说的话为什么是这句。白虚瑕缓缓走在雨中。还是放心不下被自己点了穴道的人。手法对他来说该不会太重?他内力深厚,真正伤了的又不是皮肉。白虚瑕自嘲地摇摇头,自己什么时候真的这般蘑菇婆妈。全身被骤雨淋透,却没了运功御寒的心思,只想这般被浇化在雨中,随着水流汇海聚江,一泻千里,分散而去。
最终,还是要分别么。在听命湖的时候,还天真地以为,真的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白虚瑕捂住自己的心口,脚下一个踉跄。原来这就是心痛,他体会过那么多回,如今终于明白。从头脑里过渡到肉体,硬生生撕扯揪扭的疼痛。痛得就像有一把小刀在钻,痛得要让人窒息,痛得脑海深处那些不该想起的记忆全都蹦了出来,在他眼前乱晃。
可记否当年我们在梅家村遇见的猴子?那时你说,它要走,是因为它的家在天目山,你又可知,我的家在何处?如今,你知道了……也好,这样便再也不用一直瞒着你。
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2]……墨青玄,今日一别,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吧。只有以后的个个玄夜,只剩追思……
相知相交,而摆脱不了命运的嘲讽。一生穷极,却也走不出这般戏弄无尽的漩涡,就如那个玄衣少年融冰化雪的爽朗笑容,像一根尖锐的毒刺,扎在白虚瑕的心头而永不会被拔出,只望这隐忍的痛苦伴随余生。即便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1]完颜宗弼派来和谈的人。
[2]出自汉朝刘桢的《公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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