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前的记忆似是而非,看起来更像一场恶梦。
我是在一条大江里被捞尸人捞起来的。那一天应该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骄阳似火,水面上蒸腾着滚滚热浪。我的养父,也就是那个捞尸人刚刚捞上了一具尸体。那具尸体经过河水的浸泡,又经过酷暑的烘烤,鼓大如牛,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具尸体稳定住。因为尸体肿胀后过大过重,他没有能把他捞上岸,而是用绳子固定住了绑在船边,让他一直浮在水上。
我们这条大河从云贵高原深山发源,经过茫茫群山后到达我们这里,这里水流湍急,走水路的人免不了在江中出事。养父便以捞尸为生。
他绑好那具尸体后坐下来喝了一口酒,想再歇一歇,但是他很快发现了江面上的我。他以为我也是一具尸体,但其实我只是昏了过去,躺在一块木板上。养父放下酒瓶,用钩子勾住我,把我拉到了船边。他实在太累了,也把我和那具尸体绑在了一起。
养父继续喝酒,酷热难消,他有点昏昏欲睡。我就是在这时候醒过来的。我努力睁开眼,看见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紧挨在我身边。我惊恐无比又浑身无力。我想挪动身子避开那具尸体,才发现自己被绑着,根本动弹不得。
我的响动惊醒了养父。他惊恐的站起来,抱在怀里的酒瓶掉落下来滚到了江里。他匍匐跪下来朝着我磕头,嘴里喊道:“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我一生捞尸,行的是大善,从不做对不起鬼神之事,还请不要以我为难”
一辈子和尸体打交道的养父其实是个胆小鬼,他以为我是诈尸了。我艰难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努力发出声音:“救救我——”
养父还不相信我是个活人,拿起他那条捞尸竿捅了捅我。
“救救我——”我又说。
养父这才明白过来我是个活人。他扔下捞尸竿把我拉上船来。他把我送到了医院里。我又是发高烧又是呕吐,整天昏迷不醒还无言乱语。差不多一个月,我才恢复过来。
这个捞尸人把我领回了家里。这个寡夫无儿无女,他把我当做神灵送给他的儿子。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跟他将了我的过往,说起我死于非命的爸爸和妈妈,说起了我被恶鬼夺走魂魄的姐姐,还说起了夏巫婆,告诉他我来自一个百鬼横行的地方,他开始听得目瞪口呆,最后越听越觉得我说的太离奇了,简直是在胡编乱扯。
“你一定是脑子被烧糊涂了!”养父跟我说。
他不再理会的话。然而我晚上我还是做噩梦,梦里那些过往的经历一遍一遍在我的脑子里上演。我常常在梦里惊醒,大叫:“姐姐——”
养父以为我头脑出了问题,送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很正常,一些智力指标甚至优于常人。
养父放下心来送我去读书。小学毕业升初中,初中毕业升高中,高中毕业升大学。我地人生开始走在一条平稳的道路上。每天活在车水马龙、汹涌人流中,逐渐从那些阴冷恐惧的过往中回过神来。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甚至觉得那些过往也许真的是一场噩梦。我把那些记忆深藏心底,不再去想它们。
大学毕业,我进了省城一家旅行社。老总看了我的简历,问都不问我,直接安排我回老家响水市的分社。新进的员工都要到基层社做一年。
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那些恐惧和伤痛的过往又在我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走动。崇善市已经今非昔比,高铁从中间横穿而过,日行三省。加上地处边境,边境贸易活跃,走私屡禁不止,毒品交易暗潮涌动,浙江人、福建人、越南人、缅甸人、印度人在这里出入,鱼龙混杂,已经由原来区区五万人口的小镇发展为一座5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这里同时也是旅游富集区,那些未曾被涉足的美景比比皆是,随着高速铁路的开通,原来封闭在边地的风景向世人打开了神秘的面纱,游客接踵而至。
能去崇善市,同事们都很羡慕我,他们拍着我的肩膀,向我祝贺,并且开玩笑地警告我要洁身自好,不要迷醉在滚滚红尘中不能自拔。
在所有人看来,崇善市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地方。崇善市确实是个你不能忽视的地方,这里跑着全国最贵的车,你永远不知道一些人到底有多少钱。这里生气勃勃又暗流涌动,这里是冒险者的天堂也是他们地狱,每一天都上演匪夷所思的故事。
十年以后,也就是我从这里被水送走之后,我再次来到了崇善市。这里已经面目全非今非昔比,宽阔的马路,富丽堂皇的大楼,车来人网,红灯酒绿,已经找不到任何以前的印记。
我去到了河边,那个夏婆带着我和姐姐暂时避难的港湾已经开辟成一个深水码头,巨大的货轮停靠岸边,汽笛响彻云霄,震动而膜。我还去了我和姐姐读书的小学,那里已经开发成为了一个可以居住上万人的小区。
崇善镇的历史已经被一笔勾销,但是站在这块土地上,我的记忆又一次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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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O年还是一个混沌的时代,尤其在西南边睡这样的边地,这里林深山高,天天上演着未知而神秘的事件。
那时候我十岁,姐姐十二岁。
我和姐姐命运的改变始于一个晚上,一切来得都很突然。
先是爸爸被他们抓走了。爸爸似乎有预感,那几天老阴沉着脸,回到家来总是哀声叹气。妈妈看到爸爸这个样子,也变得战战兢兢的,走路小心翼翼,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有一个晚上,夜里我突然醒过来了,透过木板缝隙看见隔壁房间还亮着昏暗的煤油灯。爸爸伏在桌案上写着什么。妈妈站在旁边抽泣着。
“如果我不在了,你要把两个娃带大成人。”我听见爸爸说。妈妈压抑着哭声。
我不知道爸爸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大人们的事情。大人们之间总是发生很多我们小孩不能理解的事情。这些事情有时候会要人的命。
果然第二天天深夜,一伙人就敲开了我们家的门,他们举着明亮的火把。
“刘日亮,你跟我们去把事情说清楚!”他们大声地对父亲说。然后把他摁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把他捆了起来。捆的时候,有个人的脚还一直踩在他头。爸爸始终没有一点反抗,他一辈子老实本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凶狠。
妈妈当场就哭昏了过去。
姐姐紧紧抱着我,我感觉到她的全身剧烈地抖动着,牙齿咯咯响着。
他们把爸爸拖了出去。我们立刻扑过去把妈妈扶起来,我们给她掐人中,扭胳膊。良久,妈妈悠悠叹了口气醒了过来。
我们是第二天晚上知道爸爸的死讯的。妈妈背着我,挽着姐姐的手连夜去看爸爸最后一眼。爸爸吊死在离我们村十几公里外的一个池塘里。
他们说爸爸是上吊自尽,他是畏罪自杀。
妈妈看见爸爸尸体的第一眼就晕了过去。他们不同意妈妈把爸爸的尸体带回来。他们让我们看了最后一眼,把爸爸的尸体放到一堆柴火上烧成了灰。
爸爸死后,我们家里穷得揭不开了锅,我和姐姐几天都吃不上一粒米了。
“妈妈去给你们找吃的。”然后妈妈就出了门。
妈妈去了集镇。她流连在菜市场那里良久,那里有很多食物卖,但是她口袋里没有钱。她看上了一块肉,那是一块半个巴掌不到的肉,可能还掉到过地上,变得脏兮兮的,在就放在案板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卖肉的人估计都不指望有人来买这块肉了。妈妈是这么想的。她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伸手把这块肉放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妈妈以为没有人看见,但是卖肉那个人眼睛雪亮着呢。他故意让妈妈得手后走开几步,才大声地朝她喊道:
“这个女人偷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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