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几株梅花开得正好,坐在亭内,仍能嗅到淡淡梅花香。叮咚叮咚的筝声时高时低,亭内一个披着雪貂皮斗篷的女子正在弹筝。这几日气温骤升,地上的积雪只剩淡淡一层,天下飘飘洒洒落下的已不是雪,而是倾盆大雨。雨滴先是淋淋漓漓地飘下,随后又猛然增大,随风跳跃舞蹈。那女子筝声紧迫,似乎想要跟上那雨声,却总是落后几拍,越急越乱,直至长弦骤然崩断。
女子抚着断了的弦,轻叹了口气,咳了几声,转身站起走了几步,在一个榻子上侧身躺了下来。她脸色苍白,没有半点红光,看来是一名身子病弱的女子。她只是静静地卧着,细细地看着雨。空落落的院内,只有她一人,清净淡雅。
“给我搜!”一大群士兵蜂拥而入,随即长蹿下跳,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女子微皱眉,一群该死之人竟扰了这院内的清净。
馆陶公主急急地冲上前拦住领队的军官,后头小跑跟着一个撑着伞的白衣男子。她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人敢擅闯馆陶公主府,还不快给本公主退下!”馆陶公主是何等骄傲的女人,她的丈夫陈伟虽然只是个在长安城里抬不起脸的芝麻小官,但第一这伤她脸面的人已死,第二她毕竟是当今的大汉天子汉景帝的大姐,刘氏一族的血脉让她有着何等显贵的身份。
领队的军官抱拳向馆陶公主请安,随即道:“我们是奉了窦婴大人的命令来此接回太子的。”
一听是窦婴派来的人,馆陶公主些许有些慌了,脸上的肉抖了一下。但这个亲手把刘彻推上太子之位的女人又岂是如此容易对付的人,她一个扬手给了那军官一个耳光,那人一愣,就慌忙跪了下来。
馆陶公主笑容不自然地瞟了眼跪在地上的军官,道:“太子不曾来过馆陶公主府,即便是太子来了,本公主也会好生招待,难道会杀了太子,把他埋尸在这院中的哪一处吗?窦大人派这么多好儿郎来馆陶公主府要人,是想给我这个大公主难堪吗?”
她的眼越发的犀利,嘴角上勾,笑容妩媚。跪在地上的军官一哆嗦,颤颤巍巍了许久,才敢开口吐言:“小人不敢。只是窦大人有命,小人也难敢不遵。”
这军官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之人,看来加官进爵也只能止步于此,日后可不要因几句愚言丢了性命便好。这句话看起来虽两处不逢迎,却立场中肯,不进人耳,也不脏人耳。但却犯了一个最大的忌讳,将刘窦两族相比。自己本身在为窦氏办事,势必会对刘氏一族不尊。当着如此骄傲的馆陶公主的面,说出这句话,是最愚笨的回答。
馆陶公主全身一个剧烈的颤抖,眼一狠,俯身伸手扣上那名军官的喉咙,一点点加重力道,军官的整张脸顿时涨成了赤红色,却不敢出一言以复。不说话还能活,说了话就必不能活。
可馆陶公主似乎想致此人于死地,得罪了她的自尊心,一个个都别想活。
“娘,您就饶了他吧。不是什么聪明人,说出来的话自然进不了您的耳。”一直躺在雨帘后安然赏雨的女子终于嘴角浅笑着踏雨而出,身姿轻盈,脚步飘然。
刚才一直立在馆陶公主身后为她撑伞的白衣男子忙跑上前几步,将伞打在女子头上,轻声责备了一句:“阿娇小姐身子孱弱,怎么也不让下人拿把伞遮雨,要是淋坏了身子,你娘亲该担心了。”
阿娇轻瞟了眼男子,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老同学竟成了自己娘亲的情人,若不是还有孔孟之礼碍着,恐怕她早已该唤他一声爹爹了,传出去真让人笑话。可娘亲仿佛听不见那些世俗的嘲笑,依旧喜爱着这个小他二十几岁的男子,整日与他牵手漫步,嬉笑打闹。
阿娇将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道了句“没事”,便踏步来到馆陶公主身旁,随她一同俯身。
馆陶公主又加重力道紧紧拽了那人脖颈一会,才猛然松开了手,只是一脸气愤地细细盯着那人,厉声道:“今日是阿娇救了你一命,日后若再敢动馆陶公主府一根毫毛,我定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军官大声咳了几声,听到馆陶公主一言,战战兢兢地不断俯首磕头,一声重过一声:“小人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抬头看着我。”阿娇说话声音虽轻,却冷意逼人。这面目清秀、白皙的小姐怎么比其母更气势逼人?
“诺。”那人发着抖,不敢睁眼直视阿娇,只是略抬起头,眼却看着地面。
阿娇瞟了他一眼,笑道:“我可以保证太子从未来过这馆陶公主府,如果将军硬要搜,阿娇也会随你的。只是若是搜不到,又或者是在别处寻到了太子,即便是在公主府的后门之外,只要是在出了这公主府的任何地方见着了太子,将军今日的搜府之辱,我与娘亲都定会谨记,他日若有得罪,只担心将军受不受得了。咳咳!”许是一下说了太多话,这位身子虚弱的小姐直起身子剧烈地咳嗽着。馆陶公主也忙上前扶她,大声唤来一名仆人,喝道:“还不赶紧去给小姐端杯茶来。”
馆陶公主待下人一向严厉,那人连忙应了一声跑去取茶。馆陶公主瞟了一眼跪缩在地上、早已双腿发软的军官,冷声道:“将军还不走?”
那人慌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得身旁的侍从扶住。他一面擦着冷汗,一面唯唯诺诺地道了句:“小人先行告退了。”便领着一众士兵急急退了出去,看来回到窦婴府上也少不了一顿斥骂。
待他们走尽,阿娇忽地皱起了眉,声音轻然道:“窦婴定是已经动手了,来公主府找人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让别人误以为他对太子的行踪还不知情。”
馆陶公主也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阿娇轻叹了口气,双手合十,祈祷道:“现在只希望刘氏祖宗能保佑太子平安归来,早日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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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体内的瘟疫还未完全去除,我身子较平日弱了许多,稍稍动一动,便会觉得全身酸痛。我又是一副心懒的性子,凡事常常给靠刘舜,而他来得也勤,几乎每日都会来一趟,为我把脉,给我喂药,凡事尽心尽力。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总让我觉得温和安谧、岁月静好。这期间刘彻也来过三、四次,只是每次问上几句我的身子如何如何,进食又是如何如何,呆不到半个时辰,又急急离去。虽然每次走时他都会安慰我不隔几日便会再来看我,而他也从不食言。可是,生性敏感,虽一次次告诫自己宫廷混战自己无需多管,只要安心做一个卿本佳人,每日日升日落静待良人归来即可,却总是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又在想了。
这几日刘彻虽强颜欢笑,但眉头却越拧越紧,我从未见他如此锁眉深愁,隐约有一种预感,他在决定着什么,而这个“什么”又在决定着他日后的路途。他毕竟不是我,不了解所有的结局,为此愁眉、算计,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挣扎。可是我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独独落了自己这一环。
被窗外的美景诱到了外头,刘舜虽敷衍我说雪融的日子天气更寒,却始终拗不过我,还是给我找了件厚斗篷披上,扶着我在一个叶沾露、花香清甜的早晨漫步花丛。
走了几步,我便累了,但呼吸过了如此清爽的空气,我心中好生愉悦。他给石凳铺了张暖垫,便扶着我坐到了树下。春天来了,百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万物复苏,没有人不想把这个如此繁华的长安城收入掌心。而且他还会得到很多很多,只要他想要。
我坐定了身子,细瞟了刘舜一眼,见他露出疲惫之色,便拉着他坐下,关心道:“怎么,昨夜未睡好吗?”
他被我牵起的手猛地紧了紧,愣了一会子,低头笑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帮了太子一个大忙,昨日忙了一夜未睡罢了。”
看他不愿多说,我只给一笑,伸手捡了他额头一角轻叩了一下,撅嘴嬉笑道:“我虽然惦记着你们家太子,但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却也不轻。日后若他再敢使唤你,使你不得安睡,大可以告诉姐姐,让姐姐帮你报仇去。”
他一听,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笑道:“若是我常常向姐姐告状,在太子眼中岂不成了恶人,这个罪责我可承担不起,还是乖乖听太子的话,讨个安心的日子过过。”
我笑笑未回话,见桌上正巧有一朵刚落的梅花,心中窃笑,伸手轻拿起花,趁他不留神,塞到了他唇中。他嘴中含花,双唇翕动,却吐不出半句话。我笑了一阵,见他水灵清澈的一双眸子正无辜地看向我,一脸无奈之色,只给伸手替他取出了花。
他微颔首,双手抱拳,笑着道:“谢谢姐姐不封口之恩。”
我听后,笑得更甚,半晌,才眼中泛泪,半笑半咳地止住,他忙探身上前为我轻抚背。我咳了一会子,好了些,眼中笑泪闪动地说:“何时变得这般会说话了?”
他含着一丝笑,道:“那都是跟姐姐学来的蜜语。”
我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轻声嗔道:“你这种甜言蜜语在姐姐面前还是省省吧,我可不吃这一套。”
他又俯了俯身子,替我探了会脉,说道:“能说笑了,身子果然好了许多。”他似乎有意顿了一下,又道。“这样太子也能放心了。他让我转告姐姐,他这几日忙得很,难以抽出时间来看姐姐,只能让姐姐一面安心养病,一面心急地盼着他了。”
我脸微红,笑瞟了他一眼,娇嗔道:“我何时心急地盼他来过。”
他只是一昧笑着看我,随即我也同他一起轻快地笑了起来,凉风缓缓吹过,花儿娇嫩,一瞬便散落天际,弥漫开来。我笑着,轻叹:“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猛然心中一个悸动,先是刘彻,后是你,我在这锅沸水中已然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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