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是个贪心的人,知晓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相换,那么他便自愿奉上七情六欲与一切传闻之中存在的美好。
他与典夏的相遇,在她眼中看来只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却不知是他沉淀了数年的处心积虑。
八岁那年,他被?迫深夜之中独身进入危机四?伏的密林之中替公子寻一朵独一无二的冬葵子以?赠佳人,却阴差阳错第一次望见那个女人自天边飞掠而过的身影。
月光落在她身上,那细碎的光亮却似是自她飘逸的衣摆与发尾之上顺着空气流淌,一路闯入他心底。
十八岁那年,他成了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亲传弟子。
二十八岁那年,他成了她此生纳入心湖的挚爱。
后来,他成了令她爱恨交织、亲手取走她一切的死敌。
她的陨落却并?未将那些残存在他体内的、堪称本能的记忆一并?涤荡冲刷,反而在这一刻察觉到似曾相识的剑意之时,他的灵魂都?下意识跟着震颤不休。
及微剑风过处,那阵令他周身血液倒流凝滞的力量急速攀升蔓延。
或许是他小看了这个女人,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并?未将典夏留存于?世间的传承用到极致。
“让本尊来告诉你,”他冷冷勾唇,“她的剑,究竟是如何斩出的。”
话毕,一道道电光在他身体之上流淌汇聚,当空迅速地?凝集成一把巨剑,裹挟着强横无匹的威压朝着温萝当空斩来。而他则化作?一道雪银流光,瞬息间便闪至温萝身前,腰间从未出鞘过的长剑在这一瞬铿然?拔出,一剑携杂着万钧之力洞穿空气,直向她刺来。
温萝咬牙飞身疾退,额心印记却骤然?发热,隐约似有星芒闪烁着散入虚空。
周身气息在这一瞬间愈发沉静地?收敛。然?而剑意却似奔涌的江流般源源不断地?自气海顺着右臂灌入剑身,及微剑光大盛,震颤着嗡鸣,与暴涌而来的攻势狠狠击在一处。
这一瞬,星陨月坠,前所未有的罡风几?乎撕裂云霄,以?悬江倒海之势轰然?炸裂扩散开来。而那剑风却又在空中化作?上万把飞剑环绕,化作?肉眼几?乎无法?追随的残影凝成一股潺潺流淌的剑河。
然?而,下一刻,细微的金属碎裂声在这轰鸣巨响之中分明?微不可闻,在她放大的五感之下却格外清晰地?传入耳廓。随着“喀喀”的细响,蛛网般密布的纹路一寸寸沿着及微剑柄向剑身攀爬,不过呼吸之间便彻底包裹,剑尖不甘不愿地?颤了颤,复又在一阵大盛的光华之中应声而碎。
温萝瞳孔骤缩,胸口血气翻涌,痛楚顺着经脉丝丝缕缕攀爬至心口,登时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口血来。
铭渊却似是了然?般抬眸,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之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锋芒毕露,她不喜欢。”
锋芒毕露。
温萝能够感受到,这一次本命灵剑损毁,与墨修然?支线中她于?合黎山前崩碎的灼华剑,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那一次,灼华为护她周全而被?柏己扇风轻而易举地?击溃;这一次,及微剑却并?非毁在铭渊手中。
——它是因承受不住她源源不断的、似是并?无尽头灌入其中的灵力而碎裂。
团子迟疑道:“难不成是及微剑品级不够,已?经配不上如今飞升后高贵冷艳的你了?”温萝稍默片刻,神色复杂地?摇头:“想必并?非如此。”
第一次于?剑冢遗迹之中见到典夏的残影之时,她腰间高悬的木剑在光下泛着温润的柔光,和着剑穗之中空灵的笛声,清丽绝尘得没边。
典夏的剑意无疑比她要强横数倍,然?而木剑的锋芒锐利却远远不及及微剑的万分之一。
温萝视线缓缓向下,身前男人腰间高悬地?剑鞘在一片狼藉的殿宇之中穿行的日光映衬下,在某些角度闪跃着细碎的光泽,雪亮的金属质感美得动人心魄。
然?而他掌心长剑的剑身,却泛着似曾相识的原木色泽,古朴沉郁,看起来甚至并?不起眼,却蕴着旁人始料未及的强横力量。
铭渊从未拔剑,故而,甚至无人得知他那精致的、合该与这世间最为锋利的宝剑相配的剑鞘之中,竟从头至尾都?存放着一柄如此朴实无华的木剑。
这一瞬,似是有什么在心头如春雨般潺潺流过,将那些丝丝缕缕包裹缠绕着她的负面情绪倏然?浸润化开。
或许,这便是她即便有着真正属于?典夏的剑意,却依旧不敌铭渊的根本缘由。
她恐惧与铭渊单独相对,因为她曾亲眼见证过他的强大。故而,她只得下意识地?运转起全身的能量,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裹笼罩,仿佛这样便能将她心底狂跳却止不住泄去?的气劲自虚空之中拖拽拉回、再细细密密地?填补。
然?而,这却与典夏剑意之中真正的道法?彻头彻尾地?相悖。
在她心下顿悟的这一瞬间,一道剑光自腰间高悬的长恨剑之上冲天而起,几?乎将因两人斗法?而当空凝结的云翳点燃撕裂,锋芒在这一刻于?风中沉默,在无数猛烈的风卷之中归于?沉寂,宛若没入死海一般波澜不兴。
铭渊的面色猛然?下沉。
面前女人的气息在这一个呼吸的时间,变得截然?不同。
及微剑碎片在风中如凋零的花瓣一般散落席卷,随着她烟粉色的袖摆猎猎浮动,长恨剑大盛的剑芒在她收拢的五指间渐次湮灭。
这是一把极为熟悉的剑。
铭渊微微眯了眯眼,望见长剑似寻常铁剑般黯淡的剑身之时,面上并?无讶然?之色,反倒颇有几?分讥讽地?弯了弯唇:“连你自己的本命灵剑都?已?在我手中震碎,用旁人的剑,你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出乎他预料的是,面前女人面上并?未显出半分慌乱绝望的神色。
狂风拂动她鬓旁的发丝在空中翩跹狂舞,温萝手腕翻转,无华剑峰擦过她沉浮的衣袖,在空气中划过优美的弧度,直指铭渊。
“如果我想,它可以?比在任何人手中都?要耀眼。”
她简单地?抬剑,随着着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有一股沉凝强横的气息弥漫开来,恍惚间似是与冥冥之中辨不真切的大道严丝合缝地?相嵌在一处,那把黯淡无光的剑身分明?是不起眼的模样,却在这一刻比起日光还要绚烂耀目,而她面上沉然?的神色则更似是在这虚空之中绽放开来的玫瑰,娇艳欲滴,而那尖利的倒刺却又危险至极,野性与美感糅杂在一处,一瞬间的风情与强大令人心悸。
这一剑几?乎称得上平淡,其中却仿佛蕴着天地?之间最为恢弘的空明?,势不可挡地?将虚空之中的一切绞碎为虚无寂灭。
那是将剑道参悟到了极致之后,天人合一、大道即我的巅峰境界。
这一刻,面前女子大多容貌似是一瞬间在铭渊视野之中扭曲模糊,渐次幻化为一张似曾相识的皎月映水般动人的容颜。
“一切都?该结束了。”一片虚无之中,她平静地?开口,声线如梦似幻,在他识海之中炸裂开来,如火星般蔓延燎起千年来从未熄灭的不知名?的火。
剑光之下,一切无处遁形的电光皆被?切割出一道锋利的豁口,攻势登时向两旁分流弥漫,在周围不甘逸散。
势如破竹的剑意轰然?杀至身前之时,铭渊却似是凝滞在了原地?一般并?未动作?。
他竟然?败了。
一时间,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败在了面前的女人手中,亦或是记忆中那个早已?几?乎连模样都?模糊的女人剑下。
那禁锢了他千年万年的梦魇,终究并?未随着典夏的陨落而消散湮灭,反倒在时光的沉淀下在他的灵魂之中扎根滋养,野蛮生长,直至如今,就连望见她似曾相识的剑意,他都?似是下意识僵硬凝固一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定然?是不爱她的。可是,在死亡前所未有地?欺近的这一瞬间,他心底竟恍然?浮现出一个声音。
——这天帝之位坐起来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畅快。
一定是时间太久了,久得他几?乎快要将拥有的一切当作?习惯,再也?记不起曾经卑末又低劣的模样,记不清曾经如熊熊烈火燃烧般对于?如今手中一切的渴求。
曾经的他能够亲手了结典夏,如今的他同样可以?结束蔺妤的生命。
没错,一切的确应当结束。
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铭渊按捺着周身因剑罡侵体而陡然?蔓延开来的痛楚勉强站定,他缓缓阖眸,薄唇吐出一串辨不清意味的古老而神秘的音调。
与此同时,细细密密的血珠自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之上顺着毛孔渗出凝聚,不多时便将那原本冷白的肤色染上一层极浅的瑰靡血色,而那令人心悸的色泽则似是拥有独立的意识一般,在他身体上缓慢地?移动拼凑,与他掌心骤然?大盛的光华一同遁入虚空,汇聚成一串无法?辨认的繁复符号。
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足尖轻点,飞身向后掠去?。
虽然?她并?不知晓此刻铭渊究竟祭出了什么杀招,可他通身诡谲的变化与急速攀升的危险气息,却令她不自觉汗毛倒立,冰冷而不详的预感顺着血液来回滚动,在心间肆意蔓延。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仅看他周身溢血的模样,便知此术定然?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想必威力比起千年前他使出的那一招雷风神吟还要霸道强横。
见她反应,铭渊染血的唇畔却缓缓扬起一抹堪称愉悦的笑意,就连那向来冰冷淡漠的冰蓝色瞳眸之中,都?若有似无地?染上一抹残忍的讥诮。
她是逃不掉的。
般若丝雷以?精血为引,与柏己拥有的苍冥邺火有着极为相似又令人闻风丧胆的效用。
——一旦术成,它便会自发不断追寻那人的气息,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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